第2章
我以為自己也要死了。
我叫司羽主人,但心裏着實從未對他有過半分尊敬。
他的目光或是膚淺的猥亵,或是深邃的陰謀……都只讓我覺得像被一條毒蛇盯着,總有一天就會被他的毒牙狠狠咬上一口。
但我吸食着他的陰謀與毒液為生,他今日一死,世間恐怕再無我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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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第一次看到司羽。
他的外貌委實具有十成十的欺騙性,那年他不過是個弱冠少年,鳳眼凜冽,一襲紫衣卻穿出雍容的味道,笑起來時眼角眉梢都微微上挑,顧盼生輝,那樣的神彩與光芒異常漂亮。
他向我伸出手來,笑着問我,“随我走,如何?”
我站在原地靜靜看着他,良久,才伸出手把手交給他,觸到他手上那塊冰涼的玉扳指,我忽然問了一句,“你為何會松手?”
然後我便驚醒了。
我醒來時,既不是在天牢,也不是在地府。
高床軟枕,金絲被褥?
我還來不及作何反應,就聽到一旁有一個聲音問我,“你是千面?”
我循聲看過去,看到傅清詞。
說來……我對此人,并不算陌生。
主人以往從朝上回來,提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名字,他一摔茶杯,伴着那種瓷器支離玻碎的聲響,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詛咒道,“總有一天,傅、清、詞……千面,我要你用最狠毒最殘忍的方式殺了他,千刀萬剮以消我心頭之恨!”
“是。”
但我注意到主人說的是“總有一天”,心裏清楚,這個人,還是我和主人都動不了的人。
傅清詞便是當朝太傅,都說其人溫潤如玉,才清志高,在朝野間頗有賢名。
先帝昔年選擇讓他和主人一齊輔政,恐怕也是起了要他們二人互相牽制的心思。
只是此人既能牽制主人至此,那想必也是……頗有手段。
和這種人玩什麽心機,不過班門弄斧。
我如實道,“是。”
“無人識得你真面目,我已在裕王府上随便找了具屍體,指認那便是千面公子……”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心中驚疑不定。
他忽然笑了,“千面,從此以後,你便認我為主,如何?”
不過是從一個人的狗變成另一個人的狗,狗還是狗,沒什麽大不了。
我卻忍不住在心底冷笑,這些上位之人,天潢貴胄,總是喜歡問我如何,其實我有的選麽?
但我面上不動聲色,畢恭畢敬道,“是,主人。”
傅清詞又順勢問道,“既然我已是你的主人,那麽你可否讓我一窺你的真面目?”
我抿了抿唇,只是猶疑着不知他會不會信,“我沒有臉,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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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便奉命常侍在傅清詞左右。
朝夕相對下來,很快,便覺出他和司羽的不同……
比如他不會叫我扮作天香樓的女子供他調笑,也不會讓我以易容之術去暗殺他人。
他只讓我在身邊保護他的安全,寸步不離。
眼下朝中的局勢瞬息萬變,詭谲莫測,裕王一死,自然不可能株連九族,卻株連了一幹黨羽。今上的聖旨一道一道頒布下來,皆是鐵血手腕,毫不容情。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天子不過一介傀儡,手中并無實權。
先帝或許是認真想要扶植自己的這個兒子——說來也是一樁奇事,他将皇後打入冷宮,将皇後一族連根拔起,卻想扶植出于這個家族的血脈。
抑或是先帝念其年幼,所以早早為這個孩子攘除了外戚的內憂,卻也讓他早早失了外戚的倚仗,看似至高無上地端坐在龍椅上,卻猶如一道浮萍,伶仃無依。
有人甚至提出傅清詞可以是第二個裕王,如今沒了裕王掣肘,他更是一人獨大,只手遮天。
但傅清詞不過一心想着,如何将朝中大權盡攬于司華一身。
他說起小皇帝時,總是一派舐犢之色,一雙眸子裏盛滿溫柔與憂慮。
我自然只能守在他身邊做他最忠實的傾聽者。
“昔年先帝把他托付給我,那時他還只是個孩子,玉雪可愛,乖巧伶俐,我親自做他的太傅,他總是脆生生地喚我太傅,久而久之,我都快忘記他是未來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只當他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是我最疼愛的學生。”
“我教了他很多,帝王權術,治理天下,乃至苛捐雜稅,民生疾苦……”
“只是他還太小,我不敢把那些殺人的手段教給他……”
我不由在心底默默腹诽,司羽在司華這個年紀,早不知使了多少陰謀詭計,斷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不過聽來這二人倒是一番師徒情深,樂也融融。
皇家,也是有真情的呵?
傅清詞後來去宮裏看司華,我也照常跟在他身邊,扮作一個普通的侍衛。
那還是我第一次踏足皇城,紅牆綠瓦,鬥拱飛脊,一眼望去,數不盡的宮殿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好似一個迷宮般的牢籠。
傅清詞輕車熟路地徑直走向大殿,而我則留在外面,身邊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站得跟木樁似的大內侍衛。
那天也不知過了多久,殿裏的人都說了些什麽,傅清詞一走出來,揮手招來一個人吩咐下去,等我們坐着轎子施施然回到府上時,府上的人早已得了消息,收拾和張羅開了。
我微感錯愕,“這是……”
傅清詞道,“皇上要我去邊關,不日出發。”
我看他一眼,他唇角噙着一抹輕輕淺淺的笑,笑意卻未及眼底。
以傅清詞那副讀書人蒼白孱弱的樣子,竟然也可以上戰場?
等到數月後去了邊關,方知三軍奉他為軍師,若只是在營帳裏出謀劃策,指點山河,倒與這人頗為相符。
邊關是一派與帝京截然不同的風貌,朔漠長風,黃沙萬裏,雖頗有幾分蕭索冷寂之意,卻也別有一番壯闊的風情。
西涼一族不時犯我朝邊關,也是想離開這個地方,直搗傳聞中的那片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
我站在城樓上眺望這個地方,心中泛起了些陌生而異樣的感慨。
夜裏如常伴在傅清詞身邊,他正細細審視案上的行軍圖,忽然頭也不擡地問了一句,“千面,你想上戰場麽?”
我愣住了,“啊?”
他輕笑了一聲,擡起眼睫,道,“你武藝不凡,何不上戰場,以圖報效國家?”
我幾乎懷疑他是拿我取笑,像我這種人,沒有自己的面容,沒有自己的身份,連名字都沒有,合該是見不得光的。
只聽他繼續道,“我可以給你一個名字和身份,唔,你就是我的表弟……”
“主人……”
他打斷我,一雙眸子熠熠生輝,饒有興致的樣子,道,“傅清涯,這是我給你的名字,你自領命去營裏拿自己的軍裝,要是不幹出一番事業來,我可就收回你的名字了。”
“是,主人……”
“要叫我哥哥。”
“是……哥哥。”
我心中委實不願陪他玩這種兄友弟恭的游戲。
他卻開心地笑起來,“乖。”
“……”
“不過,你該用哪張臉呢?”傅清詞又自顧自思索起來。
我忽然問了句,“主人,你喜歡什麽臉?”
這下換他怔怔地看着我了。
被他這麽看着,我感到面上隐隐有些發熱,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麽。
“是這樣的?”但我還是把衣袖舉至眉上,放下來的時候便變換出一張臉。
“還是這樣的?”
“這樣的?”
最後傅清詞總算反應過來,伸出手指向我,命令道,“停,就這張了。”
他直直看着我,還是一副愣怔的樣子。
我從他的營帳裏走出,也是一陣惘然。
我還記得娘親從前給我的名字,而這卻是我成為千面以後,第一次有人給我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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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沒有人用銅鏡,還是過去很久之後,行軍至一條溪邊,我才借着水面看到自己的臉。
看清那張臉的時候,我忍不住狠狠一拳下去,擊碎了水面和那張臉。
那時易容自己都不清楚變換了哪些臉,孰料竟是這張臉。
傅清詞為何偏偏選中了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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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就拿着傅清詞給的憑證去領了東西,被分配到一個營帳,躺在榻上,周圍都是一群大老爺們的鼾聲和磨牙聲,輾轉難以成眠,心中卻是一片莫名的激蕩。
翌日我在校場上拿起各類武器比劃了一圈,最後被分進弓兵。
拉開弓箭,眯起雙眼,在校場上連發十箭,連連命中,甚至有好幾支箭不偏不倚射在之前正中紅心的箭杆上,擊碎了箭镞,而後猝然落下。
這一手箭法,不過得益于從前學的暗器。
在場的人紛紛拍手叫好,甚至有人稱我為神箭手,上前來和我勾肩搭背。
所以說行伍間的人最簡單,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能上陣殺敵,大家就會尊敬你、愛戴你。
只是那十箭真疼,沒有護指,弓弦生生割在手指上,一收一放,猶如利刃,割出細細的肉屑和血沫。
我把傷痕累累的手藏在身後,和軍營裏的人一番說笑,一起去吃了飯,才回到自己的營帳。
一走進去,就看到傅清詞正站在裏面。
“主人,你怎麽來了?”
傅清詞回頭看我,彎了彎眼睛,笑道,“今日我看到了,你的箭法很厲害。”
“主人謬贊……”
“喏,這是給你的。”
我乖乖伸出手去,不知道他要給我什麽,收回手時,才看到手心裏靜靜躺着的東西——那是錦帛制成的指套。
“要是磨破了,就再找我要,我傅清詞的弟弟,總不能連護指都買不起吧。”
“多謝主人。”
傅清詞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我後知後覺地補上一聲,“哥哥……”
第一個月的軍饷發下來,我就去給自己買了一套護指。傅清詞給的,則随身收了起來。
有時我覺得這個世上的公理其實很簡單,有人對我好,我也對他好就行了。
只是從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人……
在邊關這一呆,戎馬倥偬,白駒過隙,轉眼就是五年。
戎馬上的歲月,雖然艱苦,卻也單純。
西涼鐵騎悍勇,與渚夏大小交戰不下百來回,卻百折不撓。
連我在此間都立下了不少戰功,也不知傅清詞在奏折上為我說了什麽好話,小皇帝親自下旨封我做了個校尉。
那時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班師回朝。
但在邊關的日子也算惬意,每日被/操練完,和一群大老爺們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抑或在傅清詞的號令下上陣殺敵,橫刀立馬……
一生中再沒有如此快活恣意的年歲了。
後來又過了些日子,适逢西涼內亂,總算被傅清詞逮着了空子。
“西涼的皇帝病危,他的幾個兒子開始争位,大皇子要把自己的親生妹妹嫁給朝中一個大臣……”
“問題就在這裏,我們在西涼的細作彙報,西涼如今的大将軍賀蘭與公主有私情,據說西涼皇帝曾應允待他回朝,會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如今卻由不得他出爾反爾。”
“我們可以在其中大做文章,只是端看這文章如何做……”
我看着傅清詞若有所思的樣子,沉聲道,“其實,我倒有個主意……”
我的主意讓傅清詞皺起了眉,但他一面也點了頭,只嘆口氣,囑咐了一句,“萬事小心。”
西涼公主的畫像是細作送來的,看畫像易容成一個人對我而言并非第一次,卻并不容易。畢竟一個人的神态與性情都要親眼見過才能效仿。
還好這位西涼公主一貫以面紗掩面,以此可以遮掩不少破綻。
我又召集了十來個親兵,把他們改扮成西涼護衛的摸樣,而後用了一個晚上領着他們從山後繞過,佯作成是從北邊的方向而來,黎明時一行人風塵仆仆地直入西涼軍營。
尚有百步遠便被西涼軍營的守兵遠遠喝止,“來者何人!”
我擡頭看過去,高喊了一聲,“我是岚煙,叫賀蘭出來見我。”
那幾個士兵交頭接耳,也不知說了什麽,中間有個人往營裏跑了去。
我策馬立在風中等候,還有閑心想着這西涼人的衣服真暖和,皆是動物的皮毛制成,一身短打又幹淨利落,行走方便。
軍營裏很快傳來一片嘈雜聲,有人從營裏大步走出,我還來不及看清他的面容,就被人一把從馬上抱下來,那個懷抱溫暖又幹燥,只聽他在頭頂熱切地喚了一聲,“岚煙……”
“賀蘭,我知道這種時候偷偷跑來找你是不對,但我來是希望你能救我……”
我往日裏在戰場上倒是頻頻與賀蘭交手,卻很少看清盔甲下他的面容,如今看來卻是個眉目軒敞俊朗挺拔的年輕人,只是左臉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疤。
“岚煙,”他伸手來握我的手,像是寬慰,一邊問道,“何出此言?”
“皇兄,要把我嫁給金央……”
賀蘭狠狠一擰眉,“什麽?他難道不知道……”
“父皇病危,實則早已拟旨要你回去,他們幾人明争暗鬥,在這一點上卻達成了一致,都把這道旨意給偷偷壓下了,你是父皇的人,他們不确定父皇要你幫誰,你會幫誰……”
“何況你手握兵權,一旦回去,這些将士豈不是也得跟着你回去,他們怕你危及到他們的地位……”
“甚至……自立為王。”
“荒謬!”賀蘭冷叱了一聲,道,“我賀蘭當年幸得大王賞識才有今日,自然只會一心聽命于大王,別無異心。”
“賀蘭,你快和我一起回去看看父皇好不好,我怕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我垂下眼睫,眸中沁出淚水。
賀蘭上前攬住我的肩頭,溫柔地替我擦拭眼淚,溫言道,“好,我盡快趕回去,希望大王無恙……我還會……請求他為我們賜婚。”
早聞賀蘭近來為朝事所煩擾,似乎并沒察覺到面前這個岚煙有何不同。
我聞言面上一陣赧然,心中……卻委實有些演不下去了。
這些小兒女情态還是我模仿看過的話本得來的,自己親身經歷,又全然是另一番感受了。
傅清詞是早已安排好了要打破此番局面的……怎麽還不來?
帳內正是一片柔情蜜意,賀蘭捏着我的下巴隔着面紗就要吻上來的時候,帳外總算有人大聲通報,“報,将軍,渚夏大軍夜襲!”
“這些渚夏的賊人!”
賀蘭罵了一聲,起身大步走出去,轉頭又對我柔聲囑咐了一句,“煙兒,你且在此等我。”
我等了一會兒,料想他大概走遠了,從腰間掏出早已備好的令牌留下,再悄悄從營帳裏鑽了出去。
一路偷偷摸摸回到渚夏的軍營,一摸進營裏,卻看見傅清詞也在。
“你……”
他連忙上前來問,“如何?”
“主人,大功告成,賀蘭看到令牌,自然以為岚煙被大皇子的人擄了回去,說不定明日就會回都。”
也多虧傅清詞的細作手裏竟握有這道西涼的大人物才會有的令牌。
他靜靜看我,“我是問你如何?”
我怔了怔,“無妨。”
“那你……”
傅清詞大概是想問我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其實一路上跌跌撞撞勉力支撐自己走回來,一面還要掩人耳目,已是困難重重,只因為縮骨功時限已到,才會連普通的潛行都變得如此艱難。
“你出去……”
他沒有動。
對主人用這種語氣本是不該,我沒有再說什麽,只能爬回自己的床上,一頭倒了下去。
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
我不知道傅清詞是什麽時候走近的,這個時候我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也不可能把劍鋒指向他。
只見他彎下腰,伸出手,卻是輕輕将我攬進懷裏,靠在我耳畔問了一句,“很疼?”
我死死咬着牙關,“不疼。”
他不依不饒地問道,“很疼?”
“不……”
“很疼?”
“有一點……”
“很疼?”
“疼!”
我終于大聲承認,他把我攬得更緊,攬得我更疼,但他的懷抱卻極溫暖,在他的懷裏,最後,我竟然……睡着了。
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傅清詞的笑容,他笑道,“清涯,賀蘭已經退兵了……”
“你看,你的易容不是用來殺人,是用來救人的。”
“你不知道你救了多少人,你是渚夏的英雄。”
傅清詞,傅太傅。
“主人,你是不是教書教上瘾了?”
“啊?”他一臉不解。
不然你怎麽會救了我,教我如何去做一個正常人,教我如何去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将士,教我如何……去救人。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在這個世上會遇到像傅清詞這樣的人。
“傅清詞……”我低聲喚他的名字,這還是第一次。
“嗯?”
“傅清詞……”
“我在。”
為什麽不能早一點遇到這個人呢。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要是我有一張真正屬于自己的臉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我的名字,讓他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