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人都叫我,千面公子。
聽聞蒼夜有個千姿公子,姿容絕世,長袖善舞,被女王豢養在深宮裏;
北離有個天機公子,善奇技淫巧、機關詭道,北離邊境的離人關便是他所設,固若金湯,至今無人可堪破;
西晏有個寒衣公子,一曲千金,一令千軍,常年征戰沙場。那年北離大戰西晏,他在深夜的邊關奏響了一曲《寒衣調》,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據說連敵軍聽到他的樂音都不禁滄然淚下,軍心潰散。
我不會跳舞,也不會機關,更是從未想過要做名揚天下的大将軍。
主人給我的名字叫千面,只是因為我有一千張臉,不,或許更多,連我自己都數不清。
是,我擅長的是易容,與暗殺。
天下人都知道渚夏裕王的身邊有這樣一個千面公子,他們知我是主人最忠心的一條狗,為主人一一除去擋在他路上的龃龉。他們知我這一雙手殺人如麻,血債累累。
主人每日在朝上都會因我受到無數大臣彈劾,明面上是對我的口誅筆伐,實則是含沙射影。
但每每主人只會一邊撥弄着手上的玉扳指,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這般信誓旦旦,是有什麽真憑實據麽?”
他們能有什麽證據?他們連我的臉,都認不清。
一時間,大殿上一片噤若寒蟬。
主人一拂袖,朗聲笑道,“既是無事,那便退朝罷。”
小皇帝在龍椅上沉沉望着主人,目光雖陰鸷不定,但那張臉委實稚嫩了些,他不過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主人欺的就是他年弱多病,無可倚仗。
——這些都是主人下朝回來後講給我聽的。
他還是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挑了挑唇角,譏诮又戲谑的笑,“千面,你是沒看到他們的表情。”
“是。”
他忽然伸手來捏我的下巴,那塊玉扳指不偏不倚硌在我的下巴上,或是被他撥弄得久了,玉都微微發熱。
“千面,我可是不顧一切保全你這條狗命,這番苦心,你要如何報答才好?”
我巋然不動,沉聲道,“是,千面無以為報。”
他眯起眼睛看我,終于悻悻地松開手,冷哼了一聲,“無趣。”
“你去把今日朝上在奏折裏彈劾我那幾個小官,三品以下的,全殺了。”
“是。”
“對了,最好就易容成天香樓那個花魁,在床上把他們給殺了,回來把他們的醜态說給我聽,呵,這些個文官不是滿口理學,最是清高迂腐麽。”
“是。”
醜态麽?的确是夠醜的,那些人眼底毫不掩飾的欲望與狎昵。
我特意去偷偷看了一眼天香樓的頭牌,那女子黛眉煙眸,朱唇雪膚,一襲玫色的齊胸襦裙,襯得她膚色愈白,冰肌玉骨。
我只是覺得有一點麻煩,易容成女子,必然是要用上縮骨功的。
三個時辰後,我在張縣丞家裏彈響了一曲《思凡》。
至高亢處的宮音時,我能清晰地聽到琴身裏發出一陣咔咔的聲響,暗藏的機關被牽動,暗器随着一聲拔起的琴音倏然飛射開去,等到一曲終了,屋子裏已是一片死寂,只剩了隐隐的餘音繞梁。
張縣丞倒在自己的梨木椅上,滿臉鮮血橫流。
我很快就抱着琴回了裕王府,當然,第一時間得去給主人講講他想聽的醜态。
我自然講得有聲有色栩栩如生。
主人看上去也很滿意。
我拱手為禮,轉身想要離去,卻被主人自身後一把拉住。
“等等,千面,你用了縮骨功?”
“是。”
“怪不得摸上去和女人似的,眼下縮骨功的時限快到了吧,你就在我面前變回去,怎麽樣?”
不怎麽樣。
他想看,便看就是了。
我以為可以忍受的。
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肌理都漸漸疼痛起來,發出咯咯咯的悚然聲響,汗水涔涔而落,濡濕了睫毛,視線迷蒙起來,一片影影綽綽,我緊咬牙關,點點鮮血從唇齒間滲出也不自知。
主人忽然一把拉過我,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這次那塊玉很冷,他的手卻極熱,他把我拉進懷裏,埋首在我的頸項,在我的耳邊喘息,“千面,你不知道你現在的眼神有多好看,可惜……你沒有臉……”
他說着舔了舔我的脖頸,我好不容易克制着,只是輕輕顫了顫。
被惡心的。
要編排那些人的醜态太容易了,看着眼前這個人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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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說,替他殺人的人,和陪他上床的人,是要分開的。
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會被枕邊人殺死在自己的榻上——就好比他屢屢要我扮作女子去暗殺的那些人。
所以主人不曾真的動過我,只是點到即止。
他言之鑿鑿,說這就是聖人所說的,發乎情,止乎禮。
他有時會罵我只是他的一條狗,有時又會說我是他天下無雙的寶貝。
他還說等到哪天我沒用了,就會把我鎖在暗室裏做他的禁/luan。
我清楚他只是想用言語挑逗我,又或是恐吓我,我面無表情,這張臉又不是我的,自然不會有什麽表情。
但他說對了。
我真的很怕。
偷偷潛入天香樓這種事兒做得輕車熟路,只因我自己就是從裏面走出來的,我的娘親曾是那兒的一個名妓。她比而今的花魁更美。
小時候我在樓裏打雜,娘有時候會把我叫去她的房裏,疼惜地摸摸我,給我桂花糕吃。
有一次客人來了,娘着急地要我躲在她的床底下,那晚我在床下捂着嘴,卻還是忍不住把桂花糕都吐了出來。
還好床上的動靜大,那個人滿嘴的污言穢語,娘細細地抽泣着,他們都沒有聽到。
那之後,我再也沒去過娘的房裏。
有時見到她在廊邊看着我,目光悲哀又孱弱,像是凝成了一道無聲的嘆息。
我是一個娼妓的兒子,我也很愛我的娘,但我發誓,不會過和她一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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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的憾事裏,或許還要再添一樁。
主人的娘是先帝的浣妃,她出身卑微,是從宮裏最低賤的浣衣局裏出來的,甚至只是在皇帝一次酒醉後給按在衆目睽睽之下侵犯的,但既然偌大的皇宮裏所有女人都是皇帝的,也談不上侵犯不侵犯。後來皇帝賜她妃號“浣”,宛如一個諷刺。
浣妃不喜歡皇帝,或許還是憎恨的,所以她要主人做皇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樣就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傷害他了。主人從小到大,她就無時無刻不對他如此耳提面命。
耳濡目染,主人對皇權和那個位置的渴望,近乎于一種偏執。
皇後的兒子比主人還晚來了好幾年,就在他滿月的誕辰上,浣妃無聲無息地在深宮裏病逝了,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且郁郁寡歡,死前還拉着主人的手,遙遙指着大殿的方向,主人心裏明白,只是極輕又極篤定地點了點頭。
裕王的勢力是如何悄無聲息地培植起來的,像是一棵樹,在地底下盤根錯節,有一天突然破土而出,節節拔高,繁盛葳蕤,直至最終隔離天日。卻沒有人知道,為此他蟄伏了多久。
主人起初斬露鋒芒,卻是從皇後一派開始着手,外戚獨大,氣焰嚣張,是當時的先帝不願看到的局面,主人索性與先帝聯手,以一派虔誠忠心的面貌,一舉端了整個皇後黨。
其後先帝把皇後打入冷宮,把他們的幼子交托給一個無權無勢的妃子撫養,只在有一次他把主人和當朝太傅都偷偷叫了去。
一番密談下來,大意就是問主人與太傅将來可願做這個孩子的賢臣良将,左膀右臂?
太傅畢恭畢敬地答道,“臣,萬死不辭。”
主人亦答道,“兒臣樂意之極。”
卻幾乎捏碎了手裏的扳指。
那之後的幾年,先帝的身體就日漸衰落了下去。
主人孝心拳拳,四處尋訪名醫良藥,時不時往宮裏送。
只是終究無力回天。
先帝駕崩,拟旨二子司華繼位,念其年幼,裕王與太傅輔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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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死在一杯茶裏。
那茶叫紅/袖水龍吟,頗為香豔的名字。
茶是我親手端給主人的,事先用銀針驗了毒,如今朝內權力傾軋,暗流湧動,想殺主人的人數不勝數,防不勝防。
主人喝過半盞茶,擡頭看着我笑,似乎想說什麽,但他一啓唇,就有殷紅的血滲出來。
主人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看着染了一手的血,那塊玉也被染紅了,他忽然伸出手,這次狠狠捏住了我的脖頸。
他是真的想殺了我。
我漸漸喘不過氣來,卻未曾想過反抗。
——但最後一瞬,他竟松了手。
這時裕王府的大門被人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開,整齊劃一的禁軍走進來,列陣如雲,刀劍發出铿锵有力的聲響,轉眼間密不透風地包圍了整個裕王府。
有人在大聲地念,“裕王結黨營私,密謀造反,狼子野心……”
有人在屋裏恣意翻箱倒櫃,最後還像模像樣地找出了一身皇袍。
有人走到我和主人面前,他一襲白衣,外罩灰衫,面容清雅秀致,只是略顯蒼白,笑起來時一派溫和,像個無害的讀書人。
他低聲道,“司羽,昔年你用一味藥與胡夏供奉的夜光杯和成毒/藥,毒害先帝,又可曾想過這天下的藥引不計其數,能讓它變成毒/藥的茶杯亦不計其數,有一天會被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藥無毒,杯無毒,也不知他們做了什麽手腳,這兩樣東西和在一起卻成了劇毒。
主人的茶杯是戶部侍郎送來的,主人滿心以為,這是他投誠的意思。
“傅清詞,你……”
主人指向來人的手不住地顫抖,很快無力地滑落下去。
我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只能擡頭去看面前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