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沒有再踏足帝京。
送茶一律交給菁兒去了,我就在家放放牛,種種田。
菁兒有一次回來,和我提起了茶館裏的那個年輕人。
“他是誰?”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喜歡給我說故事,有趣得緊。”
“哦,都是些什麽故事?”
“話本裏老掉牙的故事了,可不知怎麽,從這人口中說出來,就是不膩。”
我淡淡說了一句,“別和他走得太近。”
菁兒不放在心上,做了個鬼臉,“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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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又下了一場大雨。
夜色漸深,菁兒一直沒有回來。
她一個女孩子雨夜裏走山路,難免令人擔心,想到茶館裏的那個人,我更是坐立難安。
我披上蓑衣,帶了油紙傘,終于朝帝京的方向而去。
趕到茶館裏一看,菁兒不在,那個年輕人倒還是照常坐在窗邊。
我走到他面前,冷聲問道,“菁兒在哪兒?”
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雨,目光恍惚,“終于下雨了,我以為只有下雨的時候,你才會坐到我身邊。”
“不用了,這次我帶了傘。”
老板看我這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忙走了過來,“阿钰,是來找你妹妹的吧?放心,她适才在這等了會兒張嬸她們,剛和她們一起坐牛車回去了。”
“是麽……”我松一口氣。
對面的人這才擡眸看向我,“阿钰,你放心,我不會再害你。”
“你只等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可好?”
我一陣不耐,“講完了,你就會走麽?”
他只是默然地看着我。
我亦看了他一會兒,到底在他面前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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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馭過兩個人的心。”
“無論司華如何變,他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個孩子,何況他對我到底是殘存着孺慕之情的。”
“但另一個人,看着他的眼神,我便想馭住他的心。”
“他雖認我為主,目中卻沒有半分溫順忠誠的意思,或者說所有的溫順忠誠,也不過是他的假象……”
“司羽那樣的馭人之術是不成的,想馴服一個人,你得清楚他需要什麽,想要什麽……”
“一一給他便好了,再叫他離不得我,一生為我所用。”
“給他名字,給他身份,給他機會……”
“這個人的心也在為我抽絲剝繭,逐漸真切起來。”
“他看着那片大漠的目光,就好像要化作雄鷹,展翅高飛……可笑,權勢與美色迷不了他的眼,他竟有一顆向往結廬而居、一蓑煙雨的心……”
“我唯一不能給他的,是自由。我怎麽可能讓這樣的人走?”
“所以,我給他自己的心,用來拴住他……”
“這人的真性情,十分有趣。
他縮骨時疼得死死抓着我不放的樣子又可憐又可愛,
他竟然問我,喜歡哪張臉?
我看着那張臉,說不出話來,如何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他……”
“他為我做了很多事,就像我也為司華做了很多事,不過都是有計劃的、要回報的。
他甚至願意為我去死……
這很好,如我所料,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間。
讓他做我弟弟的時候,早就定下了将來要他為傅家去死的計劃。
傅家用我的一箭,用我弟弟的一條命,只求換一份君主的信任。
何況春狩時我派出的刺客盡是府中精銳,領頭的是執掌影衛的傅重山。
這些人他都見過,他對人過目不忘,只怕會看出端倪。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留他。
果然,後來傅重山回來告訴我,他最後重傷倒在地上,他上前摸他脈息,他忽然一把揭下他的面罩,見了他的臉便是一怔,旋即仰頭大笑,狀若癫狂,笑聲中不斷退後,自己摔下了懸崖……”
“我聽傅重山這麽說,心裏,忽然有點疼,和鈍刀磨肉似的,不重,但癡癡纏纏的,綿延不去,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了斷幹淨……”
“我得知弟弟的死訊,嘔了血,身子還沒緩過來,就又大病了一場。司華看在眼裏,愈發愧怍不安,這一生,他是如何也不會、不能懷疑傅家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應當是先帝在位,雲華七年的時候。我十八歲,官至翰林院大學士,彼時裕王鋒芒畢露,大宴群臣,邀衆人一齊去天香樓裏喝花酒,我雖不喜煙花之地,他們卻都很喜歡……”
“滿席的逢場作戲,奉承溜須,狗屁不通。我一個也沒聽進去,卻忽然聽到樓上傳來的琴音……”
“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麽曲子,忽高忽低,低時蒼涼婉轉,彷佛一将功成萬骨枯,戰場之上冤魂的悲哭與沉吟,高時激亢悲壯,竟隐隐透出金戈交擊之聲。那完全不像是秦樓楚館裏會有、該有的曲子……”
雙唇微微嚅動,我低聲說道,“涼州……醉卧沙場君莫笑的‘涼州’。”
他繼續道,“後來,有人說彈琴的,是個美人……便把人叫了下來……
那的确是個極美的人,修眉鳳目,顏如舜華,偏生是個少年人,正因為是少年,輪廓還沒有長開,因而美得雌雄莫辯。
別說我有幾分恍神,連司羽這種慣經風月的人也看得一怔,嘆了一句,‘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
他看人時一雙眸子的确冷冷的,無半分媚态,跟木樁似的杵在那裏,一言不發,絲毫不像歡場中人。是天香樓的老鸨上前來打的圓場,說莫怪,他是第一次下樓來。
卻有人喜歡他這樣的喜歡得不得了,聽老鸨這麽一說,更是喜難自禁。司羽順水推舟,整整五百兩銀票,當場把他買了下來,轉手送給了左相的侄子……
左瑞這人荒淫無度,平素仗着自己的叔父在帝京裏橫行無忌,欺男霸女,有人頭天晚上被送上他的床,隔天就被丢出來抛屍荒野。可惜了這少年……
左瑞連酒也不喝了,擁着人就入了房……
其餘人都心照不宣又輕浮猥亵地笑着,我只覺厭煩。
他垂下睫羽,順從地跟着左瑞走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瞥見他眸底的神色,心下一凜……
那雙眼睛裏,依稀染着濃重的殺意。
他們進了屋,我等了一會兒,飲完三杯酒,便聽到左瑞的慘叫……
其他人忙沖進他房裏,我慢騰騰地跟在後面,也湊了過去……
這事在帝京裏是一件秘聞,那時的情景着實慘不忍睹,那少年夠狠,沒能殺了他,卻幾乎斷了左瑞的子孫根……
司羽在一邊偷笑,看左瑞實在叫得狠了,才站出來咳了一聲,讓手下按住那少年,又叫人去請大夫來,而後他湊到左瑞身邊,打量着那少年,說道,‘左公子,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你看這人要如何處置,我全聽你的。’
左瑞也顧不上哭天喊地了,惡狠狠地瞪着那少年,目光明暗不定,想了一會兒,眼底浮上深刻的惡意與恨毒,道,‘這張臉好看得緊,我動不了,不如毀了。’
司羽了然地一拍手,便有人上前扼住那少年的頭,舉起刀朝那張臉落了下去。
有人看得興致勃勃,有人看得驚叫連連……
如淩遲一般,一刀,又一刀……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喊一聲疼,說一句求饒……
最後那張臉支離破碎瘡痍累累,絲毫看不出本來的面貌,一臉爛肉血肉,司羽叫人把他拖下去喂狗,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聽到他很微弱地低喚着,‘娘……’”
“後來我又去了一次天香樓,佯作無意提及此事,聽她們說他叫阿钰,他娘上個月死了,是從左瑞府上被丢出來的……”
“這些年來,我時時做夢夢到他,我知道他不曾向任何人求救,可我比任何人都想救他……”
“直到看到你的那張臉,我才知道,你就是阿钰……”
“原來你沒有死,司羽收了你去做千面……
你可還記得司羽有一塊玉扳指?後來我無意間發現那扳指裏竟寫着兩個字……阿钰,他喜歡你,可他只會利用和侮辱你,這就是皇族中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惜一個人……”
“而我,和他并無不同,甚至再一次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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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沒有停,故事卻講完了。
我轉身離去,這一瞬,想起了很多事。
娘親、司羽、菁兒、還有……傅清詞。
因為我的臉毀了,我這樣的人,反而最适合來學易容……
照着自己最初的臉做了張人/皮面具,是因為害怕徹底忘記自己……
看到傅重山的臉,洞悉傅清詞的計劃,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絕望與心死……
摔下懸崖,挂在了樹上,一路跌跌撞撞地暈倒在山林間,是菁兒救回了我……
用娘親給我的名字和這張新的臉,是想重新開始……
可傅清詞,你為何要回來,為何要來找我,要告訴我這一切?
“阿钰……”他又在身後喚了我一聲。
“傅氏臣軌,馭情馭心,最忌失心。可從十八歲第一次看到你,到後來的千面、清涯……我失盡了自己的一顆心。
我後悔,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無時無刻不在痛恨自己,可若再來一次,若這枚棋子還是你,我……或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承諾給吳氏倚仗和權勢,只求一個孩子,讓傅家後繼有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我詐死,不然司華不會放我歸隐……
如今,我總算可以放下傅家放下一切,孑然一身了無牽挂地來找你。”
“你大概一眼就看出了吧,我的易容之術不比你,委實拙劣。”
“我有沒有說過,你有一雙叫人過目不忘的眼睛?”
“這一次,我沒有認錯你……”
我又走了一步,最後一步,便可撐開傘步入雨中。
這一步,從前和日後,傅清詞和我之間,便可以幹淨利落地做個了斷。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說說這個故事的結局的話,對于傅來說,肯定是BE,一是他為官的初衷,甚至說夢想其實就是阿钰,他一步步位極人臣,希望自己有能力救像阿钰一樣的人,但最後還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再次親手毀滅自己的夢想。
二是千面并不喜歡他,從前對他只有報答之情,後來……大概什麽也不剩了。
最後阿钰平靜的過普通人的日子,大概就是他自己最想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