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泾川刀(5)
他們回到了客棧。
沈泊如走入二樓自己的房間,他才要關門,江移舟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江移舟一只手頂着門不讓他關,挑眉笑道:“阿沈,我們多年未見,正巧我也沒地方睡,不如我們今晚敘敘舊情?”
沈泊如注視江移舟,臉上露出了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并用力關上了門。
江移舟“哎呦”了一聲,似乎是被門打到了鼻子。他拍拍門,說道:“只是蓋着棉被純聊天。”
沈泊如沒搭理他,躺在床上,才說閉眼休息,忽聽隔壁房間傳來江移舟和報春燕的交談聲。
客棧隔音不好,沈泊如聽見小姑娘遲疑地問了句:“姓江的,你真是神君的老相好嗎?他怎麽會瞧上你這個登徒子?”
江移舟笑道:“你喜歡過人嗎?”
報春燕聲音一下小了許多:“沒有。”
江移舟“啧啧”兩聲:“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肖想神君。他可是我從小自大的心儀對象,論起相好的資歷,誰比我老?”
報春燕:“......”
“至于他為什麽瞧上我?就憑我纏了他這麽多年,他可有說趕我走?”
沈泊如聽江移舟的語氣還頗為得意,心裏極為惱恨自己這個軟蛋脾氣。
他正心煩意亂,又聽報春燕“噫”了一聲:“那你們在一起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千八百年,幾塊農田變海的時間。”
報春燕驚呼:“這還不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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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移舟道:“不長。我當初跟他說好,一萬年起,就算天塌了都要死一塊。”
“那,那...那你們為什麽還要分開?我聽說這幾年,神君都是一個人待在南海的。”
沈泊如呼吸一窒,隔壁也突然安靜了下來。
許久之後,江移舟才開口:“嘿——我說你這個小姑娘會不會唠嗑,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人間還有夫妻吵架回娘家的。”
“我這次過來,就是找我家阿沈再續前緣的。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這一次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報春燕語氣絕望:“你說這話的時候能要些臉嗎?你是不是對‘洗心革面’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江移舟笑着問:“你覺得神君性子如何?”
報春燕認真道:“好極了。”
“那我呢?”
報春燕毫不留情:“爛透了。”
江移舟樂道:“所以我這樣子正好與他相配,天生一對。”
只是聽聲音,沈泊如就能想象出此時的江移舟定是一副眉飛色舞的得意樣子。
報春燕更加絕望,語氣都麻木了:“你說這話的時候能要些臉嗎?。”
江移舟道:“之前我還以為你是個腼腆姑娘。如今才發現我看走了眼,你怎麽這麽多問題,這麽喜歡聽八卦?快滾去睡覺!”
接着,便響起了門軸轉動的聲音。隔壁徹底安靜下來。
沈泊如躺在床上,心亂如麻。他撩起袖子,看右臂上的那道咒痕。咒痕的顏色比前幾天又深了幾分,已經變成了蒼青色。
離死又近了一步。
他覺得,自己由南海滄浪所化,死了只會變成一臉盆子水,連個遺體都不會有。
之前沈泊如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怎麽想怎麽解脫,有種鼓盆而歌的樂觀。而當牽扯上了另一個人,怎麽想怎麽難過,恨不能再活五百年。
真矛盾。
沈泊如滿腦子雜亂想法,到了天亮時才睡去。
他夢見了來人間之前的事情。
那時沈泊如已發現自己即将吹燈拔蠟,忙離開南海,到天宮去找天帝。
他說對天帝說:“我活不長了。如果可能,我想去一趟人間。”
天帝平靜道:“神君要去找那個妖怪?”
沈泊如沒說話。
天帝道:“神君想去哪裏都可以。不過仙神下界都需要一個理由,天界會委派仙神下界解決妖鬼作亂事宜,燕地晉地還沒有合适人選,便先交給神君吧。”
沈泊如應了。
他離開前,又說:“我雖然是歸墟的神,但是以後那大兇之地再出事情,希望天界不要再來找我...畢竟這一次我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沒有命再能給了。”
最後他夢見,江移舟抱着一臉盆水,哭得像個傻子。
迷迷糊糊間,耳邊報春燕敲門的聲音。他睡得不好,人還迷糊着,草草披上衣服,随手挽起頭發,去給她開門。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進了門,她瞧了瞧屋裏沒有江移舟的身影,松了口氣,道:“神君,昨晚我跟那個姓江的聊了一會,我覺得他這個人,太不靠譜。”
沈泊如聽了這句話,忽然來了精神,笑了笑:“怎麽?”
報春燕撇撇嘴,她臉皮薄,江移舟說的那些話她自然說不出口,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潤喉嚨。
在小姑娘眼裏,江移舟與沈泊如的關系,簡直是豬拱白菜。她又瞧沈泊如清清淡淡的模樣,忍不住絮叨起來,仿佛老媽子上身:“神君若真是想找個伴,應該找一個穩重靠譜的,再不濟找個清純可人的小白蓮也行啊。這姓江的整日胡說八道,張嘴就能開天辟地,我怕他騙了神君。”
這時,江移舟推門而入,觍着臉笑嘻嘻說道:“清純可人的小白蓮,不就是我嗎?我的真身就是啊。”
報春燕剛喝入口中的熱茶“噗”一下全噴了出來,她瞧了瞧江移舟,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玩意???”
無怪報春燕有此反應,因為別人家養的小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單純柔弱,讓人見憐。
但江移舟與他的同族不同,不僅不單純柔弱,反而還又濁又污。
沈泊如不禁記起江移舟對自己說得第一句話:“神君,我開的花好看嗎?可是花對我們植物來說,是那個傳宗接代的大寶貝,你這麽喜歡,我會不好意思的。”
從那時候起,沈泊如就知道,江移舟是個與衆不同的。
一旁的報春燕被刺激的不輕,眼神呆滞地瞧着前方,一口口喝着熱茶,覺得天都要塌了。
江移舟道:“不說這個了,我剛剛出門轉了一圈,聽到了個消息。說是今日邺城有個大戲班子,要唱胭脂刀和晏姑娘的情戲。我們要不要去看一看,好歹也算個線索。”
沈泊如詫異:“情戲?”
江移舟笑道:“沒錯,情戲。關于胭脂刀和晏家姑娘,坊間還有另一種說法,說晏姑娘和刀妖産生了私情,被夫家發現,被逼着自殺了。相比第一個版本,這第二種可是傳奇多了。各大戲班都愛将它改成棒打鴛鴦的情戲,賺足了眼淚。”
沈泊如思索片刻,道:“那就去看一看吧。”他招呼報春燕,可小姑娘還沒從“江移舟是朵白蓮花”的刺激中醒過神,猛然聽見沈泊如的聲音,被吓了一個激靈:“怎,怎麽了?”
江移舟眉開眼笑:“請你看男歡女愛的情戲。”
報春燕漲紅了臉,“呸”了一聲:“不知羞!”
今日來唱這出戲的,是邺城裏有名的戲班子。因為胭脂刀的戲被唱了太多次,邺城的百姓難免聽膩,這班主為了賣座,重金聘了一位先生把戲本大改,還将戲臺搭在了城東晏家舊宅附近。
三人趕到城東時,那戲已經開唱。戲臺子搭在露天的大院裏,繡牡丹大紅綢緞繞着四根角柱。臺上管弦聲緩,兩名青年男女自從後臺走出,他們随着樂聲,将詞娓娓唱來。
沈泊如坐在戲臺下聽了半天,才将故事的來龍去脈聽明白。戲文中的晏家姑娘是外出洗衣裳時,在清溪底撿到的胭脂刀。她并不知道胭脂刀是個什麽東西,只是覺得這把刀顏色少見,一時新鮮才将他收了起來。
胭脂刀認晏家姑娘為主,并詢問她有什麽願望。與以往版本不同的是,這一版的晏家姑娘,是個天生的啞女,不會說話。每當她聽見胭脂刀問自己,都是笑着搖搖頭。
久而久之,胭脂刀也就不問了,而是開始對晏姑娘講他家鄉的故事。胭脂刀說,他的家鄉在遙遠的西域,那裏水草豐茂,牛羊成群。每逢節日,很多漂亮的姑娘會佩戴上當地盛産的羊脂玉石,圍在青碧色的瑤池邊,載歌載舞,向神女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順遂。
晏姑娘安安靜靜地聽着。等胭脂刀說完了,她才用手笨拙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你是想家了嗎?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回去吧。”
胭脂刀并不信晏姑娘的話,可晏姑娘卻是認真的。她沒讀過書,不清楚西域的具體位置,只知道大概在很遠的沙漠之中。她有時經過樂館,會特意停在門口,聽裏面胡琴奏出來的旋律,用心記下來,回家哼給胭脂刀聽。
終有一日,晏姑娘的奇怪舉動,終于引起了夫家的注意。夫家知道了胭脂刀的事情,想讓晏姑娘交出這把刀,讓他們全家發財。可晏姑娘是個很固執的人,她覺得自己答應胭脂刀要送他回家,就不能将他交給旁人。
于是,她偷偷把胭脂刀藏到了城中的枯井裏。
後來,夫家逼問晏姑娘胭脂刀的下落,她沒有告訴他們,被關到了小柴房裏,沒有水,也沒有吃的。就這樣熬了幾天,夫家又差人來問,晏姑娘腦筋死,不太識得好歹,還是沒有交代胭脂刀的下落。
這就觸了那些人的黴頭。
晏姑娘的夫家也不是什麽豪門大戶,平日裏做做小生意,有點閑錢,奈何家中獨子是個傻子,這才買了晏姑娘這個啞女。如今有個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卻被這個啞女生生攪黃。他們氣急被壞下,便動了“家法”,要給晏姑娘些教訓。
晏姑娘不會說話,被打得痛了也叫嚷不出來,喉嚨裏只會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節。她許久沒有進食進水,身子虛弱,又遭了一番毒打,自然是活不成的。
臺上的戲文也唱至哀婉處,扮演晏姑娘的那名女子滿面淚痕,趴在地上啞着嗓哭泣道:“你總問我有何願?我願,我願我死後化做風罷,換得自由身。随你西出長安,度過玉門......”
臺下有人不滿道:“錯了,唱錯了!晏家姑娘不是許願報複的嗎?她這麽許願,那接下來胭脂刀淩遲晏家的戲怎麽演下去?”
班主正要說話解釋,那扮作晏姑娘的旦角卻是站起了身,她抹了抹眼淚,瞧着那名看客,說道:“沒有錯,就是這樣子。以前的那個願望,才是是錯的。”
看客是本地一位纨绔,脾氣也不是太好,見她出言頂撞,火氣上來,端起桌上茶水潑了那姑娘一身。還沒等纨绔開罵,被茶水潑到的姑娘卻直挺挺地從戲臺子上栽了下來。
她身上肌膚瞬間變作白紙,因太輕的緣故,頭上珠翠與衣物委頓了一地。
好好的大活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喪葬店中擺放的紙人。
作者有話要說:
白蓮花(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