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泾川刀(6)
紙人臉上帶笑,咧着紅豔豔的一張嘴,睜圓了眼瞧着那名纨绔。纨绔被吓了一跳,駭叫了聲,屁滾尿流地跑了。
不僅是他,整個戲班子與坐下觀衆皆被吓得魂不附體,東西也顧不上收拾,擠着向外狂奔而去。
報春燕也捂住了眼睛,一個勁地往沈泊如和江移舟身後躲。
江移舟拎了她的衣領子,笑道:“小姑娘,說我壞話時那麽膽大,遇到這種情況就膽小啦?你這樣可不行,你好歹是個神仙,萬一再出點什麽狀況,把你吓暈,豈不是丢了咱們神君的臉面?”
報春燕聞言,這才緩慢放下手,從兩人身後怯怯地站出來。
江移舟的目光又落在沈泊如身上:“沈秋,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上次的疫氣,這次的紙人,你都沒有發覺,對嗎?”
沈泊如攏緊了右袖,畢竟做了多年的親密友人,對于江移舟發覺自己的不正常,早有預料,但眼下并不是解釋的好時機。他深呼了口氣,道:“等邺城的事情結束,我再告訴你吧。”
“好。”
江移舟走到那個紙人身旁,彎下腰看它的情況。他發覺眼前遮蓋戲臺底部的大紅圍布正瑟瑟抖動,裏面似藏有人的樣子。
他随手掀開圍布,只見戲班子的班主躲在戲臺底下,蹲着身子縮成一團。班主剛才在臺上打鼓,兩只手上各還緊攥一只鼓錘,青筋凸顯。他雙臂抱着頭,眼睛死死閉着,嘴裏喃喃道:“神仙保佑,妖鬼退避...神仙保佑......”
江移舟壞心頓起,冷不丁地伸出手,用力拍了下班主的後背,粗着嗓音喝道:“嘿,鬼來了!”
班主被吓得面色慘白,雙腿一軟,“媽呀”了聲跌坐在地。沈泊如彎腰扶住班主,面帶歉意地笑笑,解釋道:“對不住,我們不是鬼。只是有點事情想要問。”
班主看清來人,這才松口氣。他擦去額上冷汗,稍定驚魂,問道:“什麽事?”
沈泊如道:“這樣說話不方便,你能從戲臺底下出來嗎?”
班主才一動彈,眼角餘光又瞥見那只躺在地上的大紙人,忽地打了個哆嗦,又蹲着往後退了退,一陣搖頭:“你們問吧,這樣說話也很好。別那樣看我,我...我沒害怕。”
沈泊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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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移舟嗤笑一聲:“哎,我聽說你的這出戲,是找大家重改後才演的。那我問你,你這戲本是找那位大家改的?”
戲文中,除去晏姑娘與胭脂刀的相處細節。還提到胭脂刀來自泾川古國的事情,普通人不可能知道如此詳細。光這一點,改寫戲本的那位大家到底是什麽身份,很值得懷疑。
班主低下頭,像是在回避江移舟的目光,沒底氣地說道:“棗莊笑笑生。”
沈泊如皺眉,問道:“棗莊笑笑生?”他長期待在南海,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起這樣的名字,覺得有些疑惑罷了。
但班主卻會錯了意,以為沈泊如發現自己說謊。那“棗莊笑笑生”為聞名遐迩的文壇大家,編寫出來的戲文皆催人淚下,場場滿座,被譽為“活招牌”,豈是邺城一個草臺班子能請動的?
班主心虛,只得老實交代,聲音又小了幾分:“是找‘趙莊潇潇生’改的。”
江移舟:“......”
報春燕驚訝道:“趙莊?那不是城南那個義莊嗎?!”
“的确是義莊。”班主嘆了口氣,道:“這事我不應該說的,但眼下已經發生了紙人的事情,說了也沒有什麽。”
“這些年我們戲班境況不是很好,可以說每唱一場都要賠錢,也花不了大價錢去請什麽大家寫戲本。只得用些旁門左道的方法,譬如夜半燃香,請仙來寫。”
班主嘴裏的“仙”,并非天界那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而是有些道行的鬼類或者不得投胎的厲鬼。民間流傳的“筆仙”、“碟仙”多屬此類。
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指的也是這類“鬼仙”,好請難送,不少人因此鬼魂纏身,無辜喪命。
很明顯,班主沒有将請來的“仙”送走。
班主道:“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要改唱胭脂刀,請來的‘潇潇生’給我改了這個。我一看戲本,覺得新奇,這才開唱。”
沈泊如:“你怎麽樣請到了潇潇生?它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班主道:“就說要寫戲本。它對我說,希望這出戲能在晏家舊宅附近唱。”
江移舟問:“它對你說過話,能不能判斷它是男是女?”
“女鬼,是女鬼!”班主想也不想,答道:“這件事我不可能記錯!”
沈泊如想了想,從懷裏掏出許多銀錢,遞給班主:“我有一件事情想讓班主幫忙,也不難,就是借幾件行頭,借兩個膽大的人用用。”
他懷疑“潇潇生”就是晏姑娘。按照戲文中說法,晏姑娘被人冤死,死後定會化為怨鬼,游蕩世間。
她心懷有怨,難免想把自己的死因告訴更多的人。而戲曲老少皆宜,受衆面廣,能最大範圍為她宣揚。
那班主沒有急着收錢,面露猶豫:“幾位要做什麽?”
江移舟故作高深道:“我們是斬妖除魔的仙師,自然是為你消災解難,你就瞧好吧。”
***
夜半時分,沈泊如三人帶着班主與他的夫人,穿着舊衣裳,趕了一輛載滿唱戲行頭的小驢車,來到了邺城趙莊外。
一開始說好是借兩個膽大的人,來的卻是班主與他的夫人。江移舟懷疑班主是不是對“膽大”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倒是他的夫人,眉目間有股英氣。她之前在戲臺上專職打鼓,有個“鼓娘子”的诨名。她手上有勁,看着比班主還結實幾分。
月光清皎,天上雲朵泛起銀白,若魚鱗層層鋪陳開來。
他們将小驢車停在趙莊外,班主與鼓娘子留在外面看東西,沈泊如三人悄悄進了趙莊。
趙莊內光線晦暗,幾口烏木棺材并排放在大堂,一股難聞的腐臭彌漫在空氣裏。
棺材邊,放着許多的紙人。它們有體态壯碩的青年男子、袅袅娜娜的妙齡女郎、手挎花籃的童子......形态萬千,各種各樣。
這些紙人臉上都化着濃妝,紅豔豔的嘴巴誇張地上揚,內外眼角也大幅度下彎,露出一個頗為滑稽的詭異笑容。
沈泊如取出一個小香爐放在東南角,向裏面插了三根香。香燭無火即燃,一縷縷的青煙散在空中,淡淡香氣如漣漪般漾開。
趙莊的大門緊緊關着,室內卻吹起一股冷風,仿佛寒針般,只往人的骨縫裏紮。
沈泊如生而為神,陰陽兩界皆可見。他發現好多“人”的影子都聚集在小香爐旁邊,張大了嘴,貪婪地吸食那些香灰。
他當做沒有看到,雙手合十,輕聲道:“我們是外地來的戲班,這幾年境況不好,只能到處游蕩着唱戲。今日來了邺城,聽聞此地神仙靈驗,想求一個新戲本,懇請神仙幫忙,讓我們能在沿途湊足盤纏,回到南方家鄉。”
這麽說了兩遍,他身邊的一位“美女紙人”有了反應。“美女紙人”的眼珠來來回回地快速轉動兩圈,她動動唇,露出一點鮮紅舌尖,細聲細氣道:“拿紙筆來。”
沈泊如忙低下頭,他取來紙筆,雙手遞給紙人,彎腰拱手,垂眸輕聲道:“我們要唱,也要先知道戲文名字,還請大仙告知?”
“胭脂刀。”紙人舔舔毛筆,它看沈泊如仍低着頭,似有話說,又問:“你還有什麽事?”
沈泊如擡起頭,他眼神沉靜如水,微笑道:“晏姑娘?”
紙人寫字的手停頓下來,那只毛筆“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它瞪向沈泊如,墨筆畫就的漆黑瞳孔亦泛起血色,喉嚨裏發出聲類似于金屬相互摩擦的尖利嘯聲,伸出一只利爪,對着沈泊如的左胸抓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掏出他的心髒來。
紙人的長爪死死抓住了沈泊如的手,但還沒來得及做什麽,那看起來溫溫柔柔的青年,若蒸騰在陽光下的朝露,瞬間消失在她的眼前。
他和他的刀,一并出現在她的身後。
這一瞬,擺放在棺木旁的紙人皆活了過來,張口中發出尖利的吼聲,震得門窗“咯咯”顫動。這些姿态各異的紙人面帶殘忍笑容,它們如同脫籠而出的餓獸,紛紛撲向趙莊裏的三人,黑色的怨氣好似海中掀起的狂潮。
江移舟右手處白芒乍現,掃向周遭紙人。
被擊中的一衆紙人轟然碎裂,屋中碎紙紛揚而起,落似燕山雪。
紙人見狀不好,才要逃走。此時,鼓娘子踹開大門,她雙手擡着個沉重的壇子,揚眉喝道:“妖怪莫跑!”微一用力,潑了紙人滿頭黑狗血。
班主跟在鼓娘子身後,弱弱道:“妖怪莫跑!”
鼓娘子剜了夫君一眼:“要你何用,喊個口號都這般沒底氣!”
班主忙笑:“有仙師在,留點面子,留點面子。”
沈泊如對兩人笑笑,歉然道:“有勞二位,我們有些事情想單獨問問這妖怪,不知......”
班主皺眉,才要說話,鼓娘子便打他一掌,雙手抱拳:“道理我們都懂,應是我們謝謝仙師,為我這個不成器的夫君解決了怨鬼纏身的麻煩。我們這便告辭了!”
說罷,鼓娘子扯着班主,駕起小驢車,離開了趙莊。
紙人沒了力氣,它打量幾人,問道:“我自問沒有害過人,你們為什麽要來找我的晦氣?”
“我們想向晏姑娘你打聽一個人的下落。”沈泊如停頓片刻,笑道:“應該是一把刀的下落。”
報春燕看紙人安靜下來,眨着眼,問道:“晏姑娘,你知不知道胭脂刀在什麽地方?我們正在找他,他惹了一個很大的麻煩。”
紙人聽到“胭脂刀”三字,低頭悵惘道:“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沈泊如問道:“聽姑娘語氣,似乎找了胭脂刀很長時間?”
紙人似被觸動心弦,也不否認,語氣和緩許多:“我死後就一直在找他。當年我死之時,心懷怨氣,許錯了願望。”
沈泊如問道:“你許了什麽願望?”
紙人低聲回答:“讓欺辱我的,笑話我的人全都不得好死。”她擡起墨筆畫就的雙眼,又道:“我現在想找到他,重新再許一次願望。”
報春燕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線索,又斷了。我們要怎麽找到胭脂刀?”
“許願的話......”沈泊如沉思片刻:“也許江燕婉知道他在哪裏。”
“我有個辦法。”江移舟笑了起來,眼中滿是少年人的風流挑達:“不過,要辛苦阿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