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
北河從前睡在齊辰身邊的每一晚都沒有做過噩夢,這夜是第一回。準确來說這并不能稱作噩夢, 而是一段回憶, 一個秘密。秘密由溫情的對話牽起, 它一直伺機而動。
北河的秘密有很多, 比如他的真名, 比如他的父母, 再比如, 他曾經十分認真地想尋死。最後這點, 除了他本人, 這世上還真沒有其他人知道。
明明是一件日後一定希望被自己遺忘的事,但他卻把這份記憶濃縮,附着在了“北河”這兩個字上, 日夜被喚起, 人人口中相傳。這兩個字是他的新生, 而這兩個字所在的地方也代表着他的過去和噩夢, 這是他活到現在最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一。
他說過好多次, 小時候他做過一個夢, 夢到他在一片蘆葦地裏迷路。後來有個聲音讓他往北邊走。他走啊走,走到蘆葦地的盡頭看見了一條河。
這是衆所皆知的部分。
然後他淌進河裏, 沒走幾步水就漫過頭頂, 他想游到對岸,但是失敗了, 他就溺死了。
這是他剛認識齊辰的時候, 鬼使神差地告訴他的部分。
而事實是, 的确有這麽一條河存在,夢不是夢,就是位于不到一百公裏外的地域上曾經發生過的現實。現實裏十歲的北河踉踉跄跄地跑進蘆葦地,這是他日複一日看星辰黃昏的地方,這是他的母親牽着他哼着童謠走過的地方,他知道河在哪裏,向北延伸到他狹小世界的邊境,他曾以為河的盡頭就是世界的盡頭,所以從不敢獨自涉足逾越。
他的童年是在河邊度過的,他最初的信仰就是清淺的水中有精靈,而到最後他只看得見自己的倒影。金色的蘆葦幹枯至殘敗的亞麻色,到了冬天被白雪覆蓋,蒼茫一片,這是他記事最初的幾年,他對于世界的全部印象。以至于他習慣萬籁俱寂,習慣只有風聲和水紋,這多單純,他曾經單純到不知道寂寞是什麽。
沒有欲求的話就不會有痛苦,可是他會長大,他會聽得懂咒罵響起的時候那些敵意的由來,他會解析家庭教師看他的眼神裏,有着什麽樣同情或憐憫的內核。他會懂得玻璃能劃傷人,血流盡了會死,他會理解母親在深夜哭泣不是因為客廳裏的花謝了,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存在。
為什麽一個人的存在本身會是罪惡呢,他花了好久來想這個問題,也有刻意偷聽大人們的對話。他總結了一下,自己是“不應該出生”的孩子,“不用入戶,不可能有名分”的私生子,這都還好吧,最後居然演變成了“最近這麽晦氣,還不是這個孽子害的”。一年見不到一次的老人家舞動着沉甸甸的拐杖,鄙夷又厭惡地朝他看去,而北河驚訝地捂住了嘴,不為別的,他一直以為那是個死物,就像電影中生物實驗室裏擺放的骷髅标本,而對方居然是活的人,還朝他說話了。
人總是要給怨恨找個理由和出口,絕墓死病衰,他被拉出來當作流年不利的孽根。他不知道上一代人發生了什麽糾葛,也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在某個冬天,他聽說揮舞拐杖的人病死了,來年還未開春的時候,給他唱童謠的人和罵他的人也一起死了。他站在火光裏看着他們躺在樓梯下面,離得很近,就像他們真的相愛那般親昵。其中一方半睜着眼,動也不動,還有一方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跟他說,向北走吧。
向北走吧,他要去找那條河了。河裏有沒有精靈睡醒,沿着河走會不會有世界盡頭,他淌進水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就是終點,是美夢,是讓一切歸空的Happy Ending。他對死亡沒有任何恐懼,只當它是個安逸的回歸。
如果真的停留在這裏就好了。
救護車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陌生人七手八腳地擡起他,冰涼的手摁着他的胸口,擠壓他的皮肉血脈,溺斃邊沿的窒息感太難受了,肺部在被灼燒般刺痛,他生理性流出的眼淚溢滿了眼眶,鼻腔裏和口中都吐出了水。髒髒兮兮亂七八糟的孩子,被人簇擁慶祝着幸免遇難,但是太痛了,他從沒覺得冬夜的風那麽冷,冷到刺穿骨髓和神經,蘆葦地裏滿是窸窣的鬼影,它們和他們都在告訴他,活着才是最痛的事情。
——為什麽要喚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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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
再次恍惚醒來的時候有人這麽問他。
我叫……北河。
“北河,快醒來。”
睜眼望見天光,有人把手心貼在他的臉頰上,暖暖的。拇指擦過他的眼角,那裏的液體也是熱的。他在叫他的名字,北河,北河,一遍又一遍。
他抿着唇笑起來。
“你再多叫幾遍,你再多叫幾遍我就會喜歡這兩個字了。”
北河眼前的世界變得清晰,他看到了齊辰擔憂的表情,便把臉枕到了他的肚子上,撒嬌似地搖了搖。不繼續看也知道男朋友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他猜測對方在擔心,是不是昨晚的談話讓自己想起了生命中最不好的部分。
可是不是呀。
我從沒有真正忘記它,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別人念起這個名字,都在提醒我要記得它。記得我曾經不被期待,不被需要,記得我可能帶來厄運和不幸,記得瀕死是什麽感覺,但也要記得新生,記得逃離,記得燈光和目光,記得活着是最痛苦也可能是最美好的事情,記得我等到了你。
“不用擔心,”北河安撫又讨好地捏了捏齊辰的手心,“我會戰勝它的。”
齊辰必須出門去上班之前的十分鐘,北河才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他舍不得他走,因為他自己的假也不足一天,下一次見面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他本來連送都不忍心送了,伸伸腳丫就算跟他告別。
但真當齊辰拎着包準備開門,他還是站在了門口,捧着他英俊的臉親了又親。齊辰壓下門把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北河穿着他的睡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還有兩只伏在他腳邊的貓,成精了似的替主人賣萌,朝他扒拉着爪子,依依不舍地挽留。
唉。齊辰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松開門把,把包放在鞋櫃上,又把鞋換了回來。入職後很快便被誇為工作楷模的人,就此告假半天。
然而這半天他們也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情。北鬥星和幸運星趴在落地窗前曬着太陽睡覺,齊辰捧着電腦敲敲打打,北河就乖巧安靜地靠在他身邊。氣氛正好,如此這樣就好像能過到天荒地老。
但是十一點整北河的電話開始響。确認好他在哪和誰在一起在做什麽之後,宋以翔又義正辭嚴地強調了一下歸隊時間,巴拉巴拉說了一堆勸誡。北河連聲應下,把腦袋擠到齊辰懷裏悶着,不出聲了。
“我可以周末去找你,”在他挂了電話之後,齊辰安慰着說,“并不是完全沒有時間,而且我覺得宋以翔不難說服。”
北河半晌沒說話。
齊辰以為他還在委屈,便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而北河沉默了好一會兒,轉而小聲地問了句,“如果有時間可以回巍城的話,你願意去個別的地方嗎?”
齊辰的手頓住了。
北河記得某人拜托過他的事情,只是一直一直沒找到開口的契機。就算開口了他也只是點到為止,他相信齊辰一定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這太難了,齊辰的态度和選擇他壓根不想幹涉,但是事到如今,他同樣也開始害怕。
“我害怕你以後會後悔。”北河輕而又輕地說,“……也不是後悔,我怕你以後會有遺憾。”
說沒有芥蒂肯定是假的,齊辰不是什麽聖母心爛好人,不存在一味地恨也絕不可能有想要主動靠近的親昵。被抛棄這個形容可能不完全貼切,但畢竟主觀來看,這就是事實,是無法被輕易原諒的事。
“她狀況惡化了嗎?”
無言許久,齊辰才這麽淡淡地問了一句。北河不知道怎麽說,雖然他沒有被告知确切的消息,但是他覺得周南俞會開口向他求助,那就是已經到了一種不能再等的地步。
“你不想的話就算了,我就提這麽一次。”他擡頭去尋找他的目光,伸出指尖撫平他的眉心,“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覺得你是對的。”
齊辰的目光依舊平靜如水,如夜幕中月光下的水。“無論?”
“嗯,無論。”北河用力朝他點點頭。
時間不能暫停不能放慢,吃了頓午飯後就又到了齊辰要去上班的點。依依不舍地告了別,北河陪兩只貓玩了會兒,還想着要打掃打掃衛生,卻發現家裏其實很幹淨。
大半年前亂糟糟的出租屋跟這裏比起天差地別,齊辰養成了定期整理的習慣。這是好事啊,但是北河望着空蕩蕩的客廳,想象着齊辰一個人在這慢慢地收拾的樣子,不由地心裏一酸。齊辰自己不會知道,他偶爾會露出一種特別令人心疼的表情,淡漠和寂寞,某種意義上是同一種東西。
北河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然後倏地想起了什麽,一溜煙跑上樓,翻出來小半本便簽貼紙。
齊辰晚上回來的時候,在鞋架上發現了第一張貼紙。一個歪歪扭扭的鬼臉表情,下面附加一行小字:來尋寶吧!
然後是喝水的杯子裏:不要老是喝咖啡!我叫了閃送,牛奶和果汁在冰箱裏!
然後是冰箱,裏面多出來一些食材,牛奶瓶子上還有一張:還沒到夏天,稍微熱一下再喝!
樓上也是,浴室的鏡子上貼着的那張畫着一個流鼻血的表情:想偷窺你洗澡!
沿着他的生活軌跡,還有太多,電腦上,書本裏,抽屜裏,桌角窗前,最後到臺燈上的貼紙小字,于午夜共他在熱戀。
老公晚安!我愛你。
“……傻子。”
齊辰望着這行字,淺淺地笑出來。
我——愛——你。北河一筆一劃地寫下這三個字,末了還把便簽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兩點鐘的日光落滿了窗臺,北河把最後一張便簽貼在了窗戶上。六點歸隊,還剩下幾個小時,他有事可做。
他一邊換衣服一邊給楚笑飛打去了電話,響了四五聲,對面接了。倒是沒有如往常那樣賤兮兮的開場白,楚笑飛有點飄的聲音像是剛睡醒。
“笑飛?你在睡覺嗎。”
“沒有,醒了。”楚笑飛那邊特別安靜,只有像是被子翻動的聲音。“幹嘛?”
“你在哪?”
“我在家啊。”
“我知道你在家,哪邊家哇?我來找你好不。”
“行啊,市區這邊。”
北河把自己武裝好,動作迅速地拖着他的小箱子來到了楚笑飛的私人公寓,敲響了他的門。給他開門的人呈現一種标準的網瘾少年造型:頭發豎得老高,穿着褲衩拖鞋,沒戴隐形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裏還叼着根牙刷。他咕嚕咕嚕說了什麽,北河反應了兩秒聽懂了,讓他自己先坐會呢。
楚笑飛收拾好自己再從冰箱翻了點東西出來吃,北河頓了半晌感嘆道,“你怎麽活得比我還糙啊……”
“你糙嗎?”楚笑飛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挺滋潤的。”
他的房間裏滿地電線,各種樂器的連接線,電源,還有游戲機,投影儀等一堆東西。北河小心地越過它們,揪出來一塊地毯找準位置坐好,然後眨巴着眼睛一臉誠懇地望向他。
“來聊聊天?”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進來,房間裏有細小的灰塵在做布朗運動。楚笑飛抱着把吉他坐在床尾,挪了挪腿抽開身下壓着的一疊琴譜,手一揚随便地甩到了一邊。天女散花似落下的紙張飛到了北河手邊,他撿起一張看了看,楚笑飛又大又草的字在五線譜邊做了各種标注。
他漫不經心地摸着琴弦,“聊什麽?”
這并不是一句好回答的話,但是當北河看到結束工作後窩在家裏的楚笑飛,他突然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了。本來就隐約有感覺的事情,在這一刻變得十分清晰: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開心啊?”
“嗯?”楚笑飛随意地撥出幾段和旋,“沒有啊,就是太累了。”
累這個字真好用,畢竟是一切煩惱具象化之後最顯而易見的産物。北河往他那邊靠了一些,柔聲問,“你會一直當愛豆嗎?”
楚笑飛沒回答,像是真的被突然問住了。他反問北河,“我是不是以前活的太沒心沒肺了?”
北河猛搖頭,“沒有啊,你很好!”
“別給我發卡,”楚笑飛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到最近才發覺,這人吶活在一群人中間,真的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他并沒有展開細說,而是又問北河,“你呢?不想幹了?”
北河沒好意思說他真的有想過不再當藝人,但他坦誠道,“我肯定不會一直當愛豆。但具體什麽時間結束,我也不知道。”
最關鍵的是,“……我是不是一直有給你添麻煩?”
楚笑飛就知道他要說這個。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有。”
北河不吭聲,揪起了一旁的某段數據線,盤在手中卷好。
“你要聽實話嗎,”楚笑飛頓了頓,又說,“每個人都會不經意給別人添麻煩的,我也會。無心無意的事情,不用道歉,有時候不可避免。畢竟人是群居動物,我們自己願意互相在意互相牽扯在先。”
卸下了張揚的笑臉,如此平靜認真地說出這樣的話的楚笑飛,讓北河有些感嘆。能沒心沒肺地活着是件快樂的事,但他們都不能。楚笑飛又是格外情緒化的人,而且他重情,會喜別人所喜,累別人所累,能被他在意多幸運,但在意會給他帶來或多或少的壓力和負擔。
人永遠都在矛盾。
“……為什麽要說你也會,比如?”
楚笑飛扯了扯嘴角,“比如……我媽?”
北河垂着眼睛不說話了,他在認真地感到抱歉,可抱歉也不是楚笑飛需要的東西。
“你記不記得我們還是練習生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被翔叔罵了憋房間裏生悶氣不吃飯,你在我房間門把上挂了一袋炸雞?”
“……啊?”話題太跳躍,北河都沒反應過來。這日常太過平凡,他只依稀記得好像有這麽回事,“所以?”
“還有一次我去網吧通宵,你和李其安一人拎着兩聽啤酒偷摸着跑出來陪我開黑?”
北河摸不着頭腦,“這有什麽?”
“我覺得你一臉想問‘為什麽你要對我這麽好’這種爛俗傻逼問題的表情,所以我直接回答你啊,因為你是北河啊,傻逼。”
“還因為我是我,其安是其安,顧輝是顧輝,周南是周南,所以我們才是我們現在這樣,你懂不懂?”
這是我們的本性和選擇造就的關系,所有一切的原因都是我們自己本身。
這看似是詭辯,但是北河卻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跟你聊這些真奇怪。”他左右晃了晃,把腦袋搭在床沿,“不過最近聽你們叫我北河,我開始覺得這兩個字還蠻好聽的了。”
楚笑飛挑了挑眉,“你原來覺得不好聽?”
北河輕聲一笑,沒有作答。
楚笑飛玩了一會吉他又去摸鍵盤,北河把他視線範圍內可以動手整理的東西都收了一遍,從各種角落理出來厚厚一疊琴譜。有個熟稔的朋友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天,楚笑飛心裏壓着的各種無名煩悶也消減了不少。
望着北河,楚笑飛突然又想起了什麽,“齊辰怎麽樣了?”他若有所指地問。
北河聽到這個名字都會覺得開心,“挺好的啊,他翹班陪了我一上午。”
“……誰問齊辰跟你了好不好了,”突然被喂狗糧,楚笑飛翻了個白眼。他往後一仰,躺在了一團被子上,頓好了好一會兒才嘆息般地說,“我是說,他和……”
“哦,”北河應了一聲,“還是跟以前一樣。我上午問他要不要去周家看看,他沒什麽反應。”
楚笑飛愣了一下,猛地坐了起來,“你主動提的?”
北河有些茫然,“怎麽,我不應該提嗎?”
“……”楚笑飛又躺了回去,輕聲喃喃道,“誰提都可以,你提才最奇怪。”
北河捕捉到了關鍵詞,他怕了拍楚笑飛的腿,“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但沒跟我說?”
“沒有。”
楚笑飛翻了個身,不想再多聊這個的樣子。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北河非不信邪。“跟齊辰有關的事你得告訴我啊,”他撲過去搖了搖楚笑飛的胳膊,“啊啊你說啊,我真的會擔心。”
重複上述大意,北河翻着花樣朝楚笑飛問了十幾遍,楚笑飛給他求得不行,苦着臉道,“……十二歲兄弟相克,二十四歲兄弟相争,這不知道是山上哪位大仙的預言,是他們被分開的理由。聽起來特邪乎吧?”
“……啊?”
“天,一想到這個我頭就疼。”楚笑飛拿枕頭蒙在臉上,“小祖宗,別問我了,随緣。”
楚笑飛徹底佛系裝死,沒有來得及看到他身後的北河跟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表情空白。
北河其實沒有完全理解他說的所謂預言,但是他突然被提點,反應過來了一件事。他曾經想過的,如果,如果,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齊辰能調節好跟原生家庭的關系,那真的挺好。但現在看來這個微小的期許變得十分好笑。
心底的小人嘲諷地嘆道,你知道最不可調和的,作為第三方原因直接影響到他們的是什麽嗎?
你覺得有什麽是絕對不能妥協的,無法消融的間隙?
也是寫在命數裏的東西,被人相信着,懼怕着,厭惡着。許多年前那個揮舞拐杖的老人又站到了他面前,冷笑着問,知道那對兄弟為什麽會分裂嗎?
是因為什麽?
北河緩慢地眨了下眼。
是因為……我?
65.終章 啓程
北河生日到來前的一周, 各大應援站就投放了生日應援。在齊辰第八次路過地鐵站裏挂着北河海報的燈箱時, 齊美也給他打來了電話。
“快到小北生日了, 你準備了什麽禮物?”
齊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嗯了一聲。
“嗯是什麽意思!而且你們那麽久不見,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 你別天天冷着張臉啊!”
“知道了。”
齊美嘀嘀咕咕又閑扯了一堆,齊辰一邊聽一邊出站往家走。
對象是愛豆這個事實有時候也會提供一些讓人想不到的便利, 比如網上随便搜搜就有一大堆北河的喜惡攻略, 從三四年前開始算起,填補着那些齊辰還來不及一一了解的細節。他其實從前段時間就開始想要送北河什麽生日禮物了,無論是哪個方面的東西他都能參考攻略來準備,但他其實沒花太多時間糾結, 第一想法就是最好的想法。
他曾在抽屜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小圈紅繩, 和系在北河送給他的書簽上面的紅繩一樣。小小的一圈正好是手指的粗細,齊辰翻了下他的收納盒,從藝人一抓一把的飾品中拿了幾個戒指比對了一下,他就如此決定下來。
他想送北河戒指。
并不是會有什麽更多的甜膩告白, 他說不出那些話, 他只是單純地想到要送北河一枚戒指。他甚至沒有過多考慮什麽承諾或是未來,他們的承諾和儀式應該早就刻在了年輪裏的每一秒, 所以無需那麽莊重或隆重, 這只是某年某月一個晴日, 他想到要送他一件貼身小飾品這麽簡單。
做好這個決定之後, 齊辰習慣性的高效使得第二天晚上就有戒指盒躺在了桌角, 深藍色絲絨盒使得他入職以來的薪水清零,他刷卡的時候倒是眼睛都沒眨一下。齊辰反省了半分鐘,千萬不能被那個時常炫富的家夥帶壞了。
他把盒子握在手心轉了一會兒,猶豫了一秒要不要拍張照給齊美看看,想了想還是算了,他不想聽她的尖叫響徹三棟樓。只有北鬥星和幸運星圓溜溜的眼睛望見了,這個平日酷酷的主人怎麽一個人在家笑了起來?
周六晚上十一點,齊辰站在落地窗邊給北河打了個電話。
“喂,”北河的語氣裏充滿倦意,但他念出他名字的聲音依舊如此好聽,“齊辰?”
“嗯,回宿舍了嗎?”
“回啦,剛剛回來。”
齊辰直接問道,“你生日那天也要忙嗎。”
他從微博熱點裏就能了解他的動态,但這其實應該是北河更早之前就能告訴他的事情。聽筒那端沉默了幾秒,北河輕輕嗯了一聲。
“往年都有生日會,今年也是。正好剛回歸,那天會辦個小型con為巡演預熱。”
齊辰沒立刻接話。印象中的那個北河會緊接着說什麽,要不要帶着齊美來看VIP,有沒有時間陪他過生日,一定會軟磨硬泡宋以翔抽一天假出來見面這類的話。
可是這回沒有。兩人沉默着呼吸,直到齊辰嗯了一聲。明明是有很多可以說的細節,但是通話中的北河卻再沒有追加。齊辰望着落地窗外黑色的江水,月意落在他眼中,柔和的,靜谧的一片。
“好,快睡吧。”
自從四月頤都簽售之後,他們已經快一個月沒有見面了。北河有密集的行程,同時還投入了新一輪巡演的集訓中,兩人連通電話的頻率都降到了五六天一次,而且通話的時間越來越短。剛異地的時候北河再累都會每天跟他聯系,現在換做齊辰會時不時看手機有沒有未讀信息。那麽粘人的家夥變得如此沉默,看來是真的很忙。
又或是有別的什麽事,在他掌控範圍外的瞬間慢慢腐蝕着熱切。
很奇怪,大多數人遇到戀人如此反常,都應該想不滿地問出聲了才對。但齊辰的擔憂和不悅僅僅維持了幾分鐘就消散,他對小金牛對自己的忠誠深信不疑。更何況他所處的碩大屋子裏,還有幾十張翹着邊角的便簽紙貼在各個地方,停留在他離開那天所布置的原位,代替他向他訴說着愛意。
按照齊美的話來說,這就是齊辰一根筋的表現,很多事他會想得異常的簡單和直接。而事實是,他的确沒有錯,愛意從未消減,不可能消減,只是有人自己鑽進了牛角尖。
北河盯着通話結束後的頁面,靠在飄窗上發呆。五月初的夜風帶着夏日草木香氣陣陣而來,蟬鳴聲盤旋在這座城市上空,像是一段無法逃離的魔咒。
然後直到五月七日當天,兩人都沒有再聯系過。
北河坐在舞蹈室裏走神的時候被楚笑飛拉出了門,兩瓶可樂從自動販賣機裏咣當咣當掉出來,楚笑飛拉開拉環仰頭灌了一口。
“你要不要去洗手間照一下鏡子,你這個臉色晚上怎麽開con?”
北河反應了兩秒,“……啊?”
周南告假,楚笑飛擔了隊長位置的事務,還肩負起知心哥哥的重任。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實交代,你這是什麽狀況?”
“沒事……我操!”
北河拉開拉環,然後被噴湧而出的汽水噴了一臉一身,他魂不守舍到沒注意楚笑飛把可樂遞給他之前還猛地搖了幾下。
楚笑飛大笑了幾聲,“我現在把你拐去賣了,你還會傻到幫我數錢。”他拉着北河到樓梯間坐了下來,“說吧,怎麽了。”
兩個人像是躲着老師找地方抽煙的高中生,随意中帶着點痞氣,還有點青春期特有的矯情和倔勁。楚笑飛注意到北河有些變了,變回他們剛認識那會兒,沒有安全感的小家夥,渾身都帶着刺的模樣。前段時間泡在戀愛蜜罐裏又軟又甜的消退氣息不少,此刻北河的眼中清清淡淡的。
“和你的齊辰哥哥吵架啦?”說完楚笑飛自己惡寒了一秒,“不能吧,他那種類型不像是會鬧脾氣的啊。”
北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沒吵架,不過應該快分手了。”
這回換楚笑飛反應了兩秒,然後瞪大了雙眼,“……啊?!?!”
“為什麽?!”
“我自己作的。”北河把噴得只剩半瓶的可樂仰頭喝了,劉海被打濕垂在額前,他略顯狼狽的模樣也恰好符合此時的對話內容。“我冷落他在先,然後快一周了吧,到現在沒聯系過了,包括今天。這應該算是……正合我意?”
楚笑飛被他的邏輯折服了,“你他媽在講什麽……”
北河看着不像在開玩笑,所以楚笑飛還在震驚中。雖然沒有細細關注友人的戀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齊辰和北河給他的感覺一直是,天塌了這倆人都不會分手。
北河拍拍屁股起身走了,輕描淡寫地丢了一句。
“沒事,是我這個人太麻煩了。”
齊美畫了一個十分精致的妝,換了一身她近期最滿意的搭配,如幾千個搶到票的幸運女孩一樣,在會場外排起了長隊。
“哥你在哪呢?”她望着手上的VIP票,只有一張,是他的傳奇老哥直接寄到學校給她的,“要排隊進場啦,你還有多久。”
“你進去吧,我已經在場內了。”齊辰說。
“……哈?”齊美愣了一下,随機腦補出來了一出別樣的浪漫。“噢噢噢不錯嘛,還會玩起什麽驚喜了。誰帶你進去的啊?”
齊辰沉默了半晌,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這回齊美是真的愣住了。
“你們,你,不是,你們怎麽……”齊美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她壓低聲音道,“這算是什麽進展……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嗎?”
有人敲了敲後臺走廊的牆壁,壓低帽檐一身低調行裝的周南俞朝齊辰指了指某個方向。
“先不說了,晚點見。”齊辰挂了電話,跟在周南俞身後朝舞臺邊側的看臺走去。
的确有很多很多齊美不知道的事發生過,正在發生,以及将要發生。反正都是格外溫柔的人啊,無論出于幸福或者不幸宿命的哪個位置,總會有人願意打破僵局,後退一步,甚至做出很多他們自己完全不曾想過的事。齊美到很久之後都不一定能補全這段故事裏的全部細節,但是她也在随後了解,他們都一直逆行而上,違抗了天意,或者天意就是如此。
世神愛人嗎?他伸手一遮,夜幕降臨,會場裏亮起了水色的熒光點,布滿整片整片的看臺,就像是一段銀河的縮影。全場年輕又鮮活的生命因為舞臺上發光的人聚在一起,一起哼着歌,一起感動一起歡笑。
少了一個成員的小型con辦得簡單又輕松,歌曲演出間隙還有很多互動,以發福利為主,四個人一直在往場中走。北河表現地如往常一樣,該笑的時候笑,該感動的時候垂下頭緩慢地眨着眼睛。這會兒他正走到一邊看臺前扔簽名球,楚笑飛站在他的對角線上,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嘆過百轉千回,直到李其安用球砸了一下他的後背。
周圍傳來一陣尖叫,楚笑飛笑了出來,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小聲侃道,“幹嘛,營業啊?倒貼我啊?”
李其安沒接他這梗,他快速靠過去說了一句,“我看到周南了,在主舞臺正右看臺,沒開放的那個區。”兩人咬耳朵的動作讓姑娘們又是一陣尖叫,楚笑飛差點就沒聽清他的最後幾個字——“……還有齊辰,我應該沒看錯?”
楚笑飛有目的性地往那個方向走去,中途碰到的顧輝也提到了這事。
顧輝顯得比較茫然,以為自己忘記了臺本裏的哪一項企劃,“我看到周南和齊辰了……馬上切完蛋糕有什麽特殊安排嗎?”
這題楚笑飛不會答,但是切完蛋糕後,他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會發生什麽大事的預感。他不由地一直盯着北河,後者眉眼彎彎,就遠距離觀衆的角度,的确看不出來任何異樣。但也許是因為有上午樓梯間裏那段不了了之的對話作為鋪墊,他看北河就像看一根繃緊的弦,覺得他馬上就要崩斷了。
北河閉上眼睛許願。這裏有幾千人陪他一起,希望他的願望成真,但這樣就夠強大了嗎。
——心誠則靈。
有誰輕輕嘆了一口氣,随着什麽古老的贈言一起,北河呼地一下,吹滅了蠟燭。
我好想見他。
“今天最後一首歌,是我第一次自己寫的歌。它叫……”北河把嘴唇貼近話筒,柔聲念出了歌名。
“Happy Broken Day.”
其他成員都退了場,只留北河一個人從話筒架上取下麥克風,走到主舞臺邊沿随意地坐下來。燈光也滅了,只留了最直白的白色聚光燈打向他。
他在白茫茫一片光暈中眯起了眼。
“原本不是這個名字,但是……”他垂下眼睛,自嘲地牽起嘴角,“我現在覺得它比較合适。”
會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氣凝神。低沉緩慢的鋼琴伴奏聲響起,北河輕輕吐出一口氣,在一段空白中開口:
“我記得,我在便簽紙上寫過想你
時間的每一寸縫隙,都擠滿這種回憶
我喜歡,在你打開門時擁抱住你
把紀念日設成密碼,從寒秋走到今夏
我還想,同你去看我出鏡的電影
看我在想你的時候,被記錄下的表情”
清甜的聲音中帶着一點點沙啞,連同歌者的情緒一起通過麥克風,傳達到了會場的每一個角落,連空氣都帶上了那種溫柔甜膩,但是讓人隐隐作痛的氣味。
“他,他在幹什麽?” 宋以翔心頭一跳,他從“出鏡的電影”開始聽出來不對勁,場控們全都一臉茫然地望過來,見他火燒火燎地調出歌詞原案。
他的預感是對的,全場的臺本和歌詞都是他審過的,但現在北河修改了歌詞。原本普通的情歌,主角可以是任何人,而現在他站在更特殊的視角,直白地唱出見不了光的愛意。
他在唱他自己。
“事到如今,我還可以忘記你再愛別人嗎
事到如今,我還可以離開你重新啓程嗎
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說了,不可以
所有愛你的印記都說了,不可以”
聚光燈,目光,熒光一起點亮了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攝像機清晰到能拍到他皮膚上的絨毛,那就更不會放過他閃動着水光的雙眼,還有他因為回憶起什麽而展現的,甜蜜又痛苦的神情。他是想笑着唱出這些的,但是隐隐顫動的十指和不斷吞咽嗓子的動作都暴露了他強壓着的,洪水猛獸。
“但是,如果
我總這麽任性,我總辜負愛意
是不是我就沒那麽幸運,再獨自擁有你
如果,如果
我會帶來不幸,我會造就分離
是不是我就應該離開你,重新啓程逆行
我願意 baby
為了你我願意”
齊美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個人這樣的動靜不可聞,可觀衆席上一齊響起了感嘆心疼的聲音,因為她們分明看見了,她們的小王子在微笑着流淚。
晶瑩的液體溢滿了那雙眼睛,終于越過眼眶落了下來。
“到重複段了,要切嗎?”控音師敲了敲鍵盤,抓着耳麥朝問道。
就算并不是站在聽衆的角度,但很多工作人員也被感染了似的,愣愣地望着大屏幕,忘記了言語。李其安喝完了水忘記擰上瓶蓋,顧輝皺着眉盯着舞臺上的人,周景端着手臂,咬了咬指甲沒有說話。宋以翔腦子裏已經滾過了一萬種最壞的可能,而他剛想說什麽,就被楚笑飛攔腰拽了出去。
宋以翔:“??你這臭小子,放手!”
“不用攔,讓他唱。”楚笑飛反倒淡定地看着不遠處的人,無論屏幕上的影像還是臺階上坐着的真人都帶着一圈柔軟的光暈,“讓他唱吧,唱出來就好了。”
“我記得,我在便簽紙上寫過愛你
年輪的每一寸彎曲,都擠滿這種回憶
我喜歡,擁抱你再仰起臉親吻你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天都過紀念日
我還想,同你去看我出生的地方
看向北而去的河流,看星辰還有黃昏
事到如今,我還可以忘記你再愛別人嗎
事到如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