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碎片
齊辰拎着兩杯熱奶茶走近小區的時候, 門衛李叔和另三位大爺在鐵門邊湊了一桌,正嘩啦嘩啦搓着麻将。天氣開始轉暖了,李叔終于不用再呆在那小小的值崗亭裏, 他搬個小木凳到外邊曬太陽,幾個大爺胡天海地侃一頓, 一上午就過去了, 甚是悠閑。
大概得益于這樣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李叔這兩年一點兒也不見老, 咋咋呼呼的聲音依舊洪亮, 眼神也好使。他大老遠的就瞄見了齊辰,一聲“小辰吶!”惹得周圍人的目光都朝齊辰投了過去。
“工作是不是很忙呀, 怎麽春節都沒見你回來。”李叔招呼他過來, 從椅子邊挂的塑料袋裏抓了一把青棗就往他手裏塞, “有空就多回家看看吶,你爹媽想你呢!”
這種問候總是難免,齊辰在最初聽到對方喚自己名字的時候,就知道會聽見這樣的話。早兩年間聽見這些他倒是沒什麽感覺, 而此時他卻本能地有些抗拒。手心裏的青棗涼涼的, 溫度戳進心裏, 他又回到了這條小街, 熱忱過, 漠然過, 任性過, 兜兜轉轉, 最終平靜下來,輪到了歉疚湧現于胸口。
和大家問過好,齊辰捏着一顆青棗慢慢地咬,剩餘的都從他的手中滑進了奶茶袋裏。午後的日光落到樓道口,他緩步踏上石階,登上三層,最終停在了眼熟的字跡前。門上的春聯換了副新的,麟趾春深千歲酒,莺聲日暖四時花,橫幅重寫了,但內容還是沒變。
良辰美景。
齊辰頓了頓,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開門。門鎖轉到一半,門從裏面打開了。齊美彎腰拉了拉靴子,一擡眼看到他,表情從呆愣轉向了訝異。
“……哥?”
齊辰嗯了一聲,擡手把奶茶遞向她。
齊美的嘴巴張成了O形,“你,你是真實存在在這裏的嗎?”
一個兩個,怎麽見到他都這樣。齊辰勾了勾嘴角,“拿着。”
齊美愣愣地接過了袋子,奶茶捧在手心還是溫熱的。齊辰依舊站在門外,又輕聲問了句,“爸媽在家嗎?”
齊美總算反應過來了,她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你回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啊……爸媽去姥姥那了,今兒不在。”
說完齊美小心地瞥了一眼他的臉色,連齊辰自己都不知道對此他是失望更多還是慶幸更多。
“你要出門?”
齊辰讓開了路,齊美踏出了門,然後他一拉門把把門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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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進去嗎?”
“嗯,還有點別的事。”
突然看見齊辰平平淡淡出現在家門口的心情真是五味具雜,齊美抓着他的胳膊下樓,有一句沒一句地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晚。”
“見過小北了嗎?”
“嗯。”
“什麽時候回去?”
“明早。”
“你現在去哪?”
“……”
行吧。她哥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齊美抿了抿嘴,不再多言。她挽着他的胳膊用鞋跟踹開樓道口的小石子,就這樣散步似并肩地往前走去。
李叔剛贏了局麻将,他今天運氣好做大牌,贏個五塊十塊的圖個樂呵,老遠的他又笑着招呼齊辰和齊美過來。兄妹倆在這些街坊眼裏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是看着長大的一輩,得到的關切總是比旁人多了些。齊美很自然爽朗地和他們聊了幾句,齊辰就站在一邊聽,賣青棗的婆婆推着車在門口駐足,眯着眼睛跟着一起笑。
再往前數二十年,年年歲歲裏都有這樣的場景,只不過有人長高,有人變老。但總歸有沒變的事,比如春天真的要來了。
齊美和朋友約了去看電影,齊辰把她送到地鐵站閘機前才作別。他猶豫了一路,最終還是提了一句,“我來的事情不用跟爸媽說,下次有時間還會回來。”
齊美懂他的顧慮,她咬着奶茶的吸管,有些不舍地跟他揮了揮手。待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齊辰又轉身出了地鐵站,他的确有要去某個地方轉轉的想法。高效一向是他的習慣,在加上這回說走就走的勁頭,他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就伸手攔了輛車往城郊駛去。
其實他并不能準确地報出那個地址,但是憑借記憶中的方位,他稍稍形容了一下,還真找對了位置。他站在雕花鐵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正巧有個家政模樣的人刷卡走出來,他走過尚未關上的門,穿着制服的門衛只看了他一眼,随即就低下頭去,沒有攔他。
于是齊辰就神奇地站在了那裏,望向眼前靜谧的大宅。前院裏栽着些新的花圃,有個系着圍裙的中年女人正在給花澆水。那是福姨吧,北河說過她做的雪花酥很好吃,也多虧了她照料,這大宅才能一直窗明幾淨,少有人居住也不餘太多灰塵。
齊辰靠在不遠處的路燈邊,牆頭的林蔭遮住了日光,在他腳下留下斑斑駁駁的影子。上次來這裏的時候牆面上的爬山虎都枯萎得只留下殘敗的細枝,這會兒倒是已經長出新葉了。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的場景就如同一個無限逼近不真實的夢境,當下日光傾城,一黑一白兩個世界,他站在了分界線上。這個時候特別适合來根煙,可惜他戒了。
他的視線游走過磚瓦白牆,窗戶後面米白色的窗簾,再落向新開的花。沒什麽說得清的意圖,他就是想來看看,用眼睛把這個地方的模樣看清楚,整個過程十分鐘就夠了。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了,到此目的達成,他直起身子準備離開。
但他卻被一個沒想到的巧合攔下——
屋門打開,拖着個小行李箱的周南俞走了出來,一擡頭正好與他的視線對個正着。
這若是有任何一個知情者站在邊上,大概會尴尬到想尖叫,想挖個坑把齊辰拽進去躲起來。但齊辰和周南俞除了都愣了一秒以外,面上依舊淡定得看不出絲毫波瀾。
怎麽路過都不會路過到這裏的,齊辰沒什麽好裝作,更沒什麽好說。誰也沒想到再次見面是這樣的場景,周南俞幾個小時前才下飛機,因為時差和溫差的關系他整個人其實不太舒服,以至于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們的對視不算短暫,最終齊辰還是沿着他既定的腳步,轉身要走。
然後周南俞叫住了他。
“齊辰。”
要怎麽形容這種感覺,不同于以前任何一個某某可以帶給自己的,陌生但無比複雜的感覺。無論彼此想不想承認,他們是情敵,是路人,是對手,也是雙生。最後一個标簽最關鍵,最後一個标簽使得之前所累積的所有态度都動搖,就算沒有實際感情可談,但是本能的不忍已經開始顯形。所有複雜的情緒混在一起沉澱到最後,他們所表露的還是只有不悲不喜的平靜,這樣挺遺憾,這樣也挺好。
翻來覆去被說的相似從頭到尾都不是個巧合,你本就是另一個我。
齊辰停住了腳步。周南俞跟福姨打了聲招呼,然後就拉着箱子走向他。尴尬當然還是尴尬的,但是齊辰頓了頓,先開了口。
“她身體還好嗎?”
“不太穩定,但這幾天挺好。”
周南俞把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鋒利的眉眼被八小時飛行所帶來的疲憊磨掉了銳意。留着做新造型的頭發略有些長,他往上捋了一把,目光平和地直視他。
“你要不要……”
“不用。”齊辰沒等他說完就給出了回複,他收在口袋裏的手握緊又松開。“謝謝。”
啪一聲,精美的圓形化妝鏡掉在地上,一道裂痕橫在鏡面,把她的面孔分隔到兩邊。
賈欣彎下腰撿起它,将其緩緩合上,然後丢進了垃圾桶。好像沒什麽好可惜,這樣的随身鏡她有十幾個。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星空紋路的限量氣墊丢進手包,然後從口紅架上挑了一只正紅色的唇彩,在唇間劃開一道紅線。
久而久之,畫一個完美的妝已經成為習慣,就算她也許根本不需要見誰,甚至根本不用出門。看慣了鏡子裏烈焰紅唇的樣子就會覺得不化妝太蒼白,她抿了抿唇,不禁覺得自己是個在畫皮的女鬼。
可若她真的是鬼,能夠以詭術捕獲人心,能夠反抗人令左右萬事,那也挺好。她寧願不厭其煩地畫皮度日,哪怕自己有着醜陋殘敗的真身。
“賈鐘在哪?”
高跟鞋噠噠噠地踩下樓梯,她撥出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地問道。在得知自己的動态會實時被賈鐘獲悉之後,她也在他身邊安排了人。這種兄妹相處模式真有意思,以至于她問出這話的時候是帶着淡淡笑意的。
賈鐘替北河拉開了車門,還十分紳士地做了個把手搭在車頂以防他磕碰到頭的動作。當然,北河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悶聲低頭往樓裏面走。高級會所的裝潢要麽浮誇到堆金砌銀,要麽低調到根本看不出來是個會所,這裏就屬于後者,後者更應該令人恐慌。
北河望着眼前迷宮似的走道,看着牆上挂着的不知名油畫,将腳步放慢,賈鐘也自然而然地走到他前面帶路。七拐八拐,他的随從和會所的侍者都已經自動消失,只留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向走廊深處。一股若有似無地幽香飄散在空氣中,暗紅色的地毯吞沒了腳步聲,重複的菱形花紋讓北河有一瞬間的暈眩。
他強忍着反胃感跟賈鐘走進房間,并在踏入的那一瞬按亮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此間套房的模樣長得跟酒店無異,厚重的窗簾緊閉,屋內所有的燈都亮着,很快就能讓人喪失對于日夜的感官。北河快速地掃視了一圈,目光從大床上的浴袍移向寫字桌上的電腦和文件,最後落在了一個簡簡單單的玻璃杯上。
賈鐘自然地脫下外衣挂在衣櫃裏,然後拉開總裁椅坐下。他饒有興趣地盯着北河看了幾秒,然後朝他揚了揚下巴,“站着幹什麽,随便坐。”
這對話似曾相識,北河扯了扯嘴角,回了句和上回一模一樣的話。
“賈先生的床我坐不起。”
單看這個場面真是完美的金主潛規則前奏,有家不回長居高級會所的大老板有錢有勢,勢單力薄沒給好臉色的小明星寧死不屈。運氣不好的話他就此就會被硬生生拖入深淵,虧他還站得筆直,其實渾身上下沒有一寸不緊繃着的肌肉和神經。
賈鐘失笑,“你為什麽會想要單獨來赴約?”
北河咬牙扯出一個假笑,“賈先生找了我這麽久,到底有什麽事?請今天一次性說完。”
賈鐘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打量着他。他總像一匹狼,器宇不凡,陰險狡詐,但是他此時的目光又不是在看獵物,而是站在一個高等的位置,研究和評估一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實不相瞞,一開始我覺得你的模樣很符合我的口味,”賈鐘揚了揚下巴,不緊不慢地說,“但是後來我觀察了一陣,覺得你們幾個小孩都挺有趣,有趣在很多方面,是那種……怎麽說,讓我在一邊看着,什麽都不做就覺得有意思的有趣。”
賈鐘說完頓了兩秒。他盯着他很認真地疑問道,“你很冷嗎?”
“你在發抖。”
北河的臉色的确很不好看,他心理上惡寒,生理上也不太舒服。渾身的刺都快豎起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接話,“我哪裏有趣?您說說,我立刻改。”
賈鐘挑了挑眉,也不生氣,他怎麽會生氣,他好久沒遇見這麽有趣的小東西了。他起身走到一邊在牆上中央空調的控板上按了按,然後往前兩步繼續饒有興趣地打量北河,然後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特別之處。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北河羽絨服裏的襯衫衣領,輕輕往下拉了一下。
北河沒有動,一臉挑釁地看着他。
“喲,”賈鐘瞥見了一道紅痕就收回了手,“這還真是別出心裁。”
“所以麻煩您快說正事行嗎?我男朋友還在等我回去。還是說您就真的只是想睡我?”北河冷笑出聲,“我一個多小時前還躺在他床上,您不嫌髒嗎?”
賈鐘愣了一下,随即笑容的幅度變大。“哦,”他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主動來惡心我呢?”
他并沒有在北河的面前再停留,而是長腿一邁走回他的總裁椅。“小朋友,你過來,”他招了招手,然後從抽屜裏抽出了一個文件袋。“我說了,我是有東西給你看。”
北河縮在袖子裏的手指指尖死死地掐進手心,他警惕地瞪着他,極其緩慢地踏出了一步。
“我可不敢碰你,不然……”賈鐘無奈地攤了攤手,極其小聲地輕嘆了一句,“我妹妹估計會跟我拼命。”
北河站在了桌前,盯着面前的文件袋。他猶豫了半晌,伸手拿起了它。
“我只是閑來無事就讓人查了下。你現在叫……北河對嗎?”賈鐘撐着下巴看着他,這回兒更像什麽頑劣的,掌控生殺大權的造物主在觀察人類,“還是說,應該叫你——”
賈鐘緩慢地,清晰地念出了一個字。
北河的瞳孔倏地放大,才開了一個口的文件袋順着他手臂的軌跡重重地掃過桌沿,被甩到了地上。時間是不是被放慢了呢?不然為什麽在男人繼那個姓氏後再念出下一個字之前,玻璃杯掉落在地毯上,沒有碎裂但北河卻聽見了千萬次碎裂的聲音。動作好像沒有經過大腦就已經發生,他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一躍而上,膝蓋撞飛了一疊擺放得規整的文件,抄起桌上的鋼筆拔掉筆蓋。他一手揪住他的衣領,整個人身體前傾壓過去。
筆尖在賈鐘頸動脈之上的皮膚處停住了,墨水在男人脖子上留下了一個幾乎肉眼不可見的小點。
“上一個用這個名字叫我的人,我都不知道他埋在哪。”
他顫顫巍巍地說,雙目瞪得猩紅。
賈鐘不得不承認,有那麽一瞬間他也被他眼中的戾氣和悲恸震懾住了,這的确超乎他對他可能有的反應的猜測。可男人依然不慌不忙,仿佛沒聽見對方言語裏的威脅。
他頓了幾秒,象征性地嘆了聲,“……哇哦。”
北河這下真的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害怕,還是單純地覺得冷。桌角的座機冷不丁響起的時候,北河被聲音驚到,渾身一顫,整個人像在懸崖邊走鋼索,再來最後一道風,他就會跌向死神。
門外,高跟鞋尖抵在地毯上菱形花紋的一個尖角上。賈鐘瞥了眼座機上的來電提醒,然後真的笑出了聲。
“你看,我就說了,你們真的很有趣。”
……
北河和迎面往樓裏沖的楚笑飛撞了個正着,幾秒鐘內楚笑飛的表情從擔憂生氣轉到慶幸然後再次轉回了擔憂生氣。他看着北河面色慘白魂不守舍的樣子,還以為真的怎麽了,一把火燒到了他的天靈感,他緊接着就要繼續往裏沖。
“沒事,解決了。”
北河幽幽地說了一句,伸手把他攔了下來。楚笑飛還在怼天怼地一通嚷嚷,北河什麽也聽不清,只能機械地重複,“真沒事,我們走吧。”
玻璃碎得巧妙也能成為藝術品,沒事是不可能沒事的,人生總是平穩無事的話,神明多無聊。果不其然,三月初的巍城下了場暴雨,但絲毫澆滅不了網民的亢奮和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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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河躺在溫暖的被窩裏,視頻那頭的人俯身關掉了燈。他很累很累了,眼睛都快閉上,攥着手機的手指也慢慢松開。低沉的聲音在聽筒那邊斷斷續續地響着,隐約還能聽見北鬥星和幸運星兩只貓在床尾打架,喵來喵去。
“睡吧,晚安。”
齊辰在話筒邊輕輕吻了一下。
北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陷入了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