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捉迷藏
周修誠的目光落在了齊辰的手上。
修長有力的手, 指甲修剪得整齊,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延伸到三層繃帶下面。那不像是什麽嚴重的傷,但又的确在可慰問的範圍內。
“手怎麽了?”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問道。
齊辰沒想刻意掩飾什麽, 他只是随意地把手搭在了桌面上, “沒事。”他說, 等于沒回答的回答——雖然沒有表現出拒絕交談的意思,但這份冷淡是寫在每一寸空氣裏的。
這沒什麽不好,這才是周修誠想象中的他最可能有的樣子。本來他也有想過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 這個孩子會不會變成格外遙遠陌生的模樣,許久之前他也的确在相片中見過他明朗的一面,可是繞了一圈回到原點, 他們面對面地交談或者說對峙, 他正呈現着他最熟悉的狀态。
血脈裏難以撼動的共性得到證實, 命運安排給他觀察人類的課業, 然後帶給他這個既令人欣慰又令人遺憾的結論。
“我一直在看着你。”周修誠沉聲說,“從你出生開始,到現在。據我所知這份關注并沒有打擾到你,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我在你的隐私安全距離外。”
“我沒有幹涉過你的生活, 所以不用懷疑你所經歷的一切的真實性。我沒有要幹涉的地方, 說明你過得不差, 對此我很感謝你的養父母。”
無論齊辰愛不愛聽, 周修誠會把最基本的話說完。他語氣放慢, 平靜清楚地說着,且每一句話後面都會留下兩秒鐘可供打斷的間隙。
而齊辰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所以他繼續。
“現在這個場景我試想過無數遍,它來的比我想象得稍微早了一些。事已至此,談論對錯已經晚了,我尊重你母親的選擇,但說到底一定是我們對不起你。”
歉意這種東西要怎麽傳達到呢?如果言語和眼神就足夠的話,世上對于苦痛這個詞的定義都會改變,變得太輕。所以就算此時表達歉意的人足夠誠懇,周修誠自己也知道這說了就等于沒說。
果不其然,他在齊辰的眼睛裏沒有看到任何波瀾。那雙與他相似的眼瞳中印着他的模樣,印着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今天我來這裏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你想問的,想說的……或者你想直接結束對話,也可以。”
講清楚事情,表明觀點,然後再詢問對方觀點——這個陌生人沒有打破疏離,足夠禮貌,也時刻準備妥協,真是……真是讓人無法發作的态度。
齊辰本來就沒準備表露什麽情緒,可沒準備表露,不代表他沒有。他看着眼前這個已經自行帶入他“父親”這一角色的男人,由衷地覺得無言。已經過了他會覺得荒唐的階段了,此時他竟然還能跳脫地在心裏跟自己開起了玩笑:
Advertisement
所以,再過三十年我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物質幹涉不算是幹涉嗎?”按照對方的表述順序,齊辰不緊不慢,一條一條地給出回應,“除了我的生活,對于我身邊的人……從沒有幹涉過嗎?”
第一個問題倒是在周修誠的意料之外,再隐瞞也沒有必要,他只是頓了兩秒就坦然道,“如果是錢的問題……不在‘幹涉’的範圍內,因為無論我給出多少,那筆錢都沒有被動過。”
“第二個問題,你身邊的人是指……樓上那個小孩嗎?”周修誠反問,“你跟他是什麽關系?”
齊辰勾起一抹輕笑,繼續反問,“我跟他是什麽關系您不知道嗎?”
“不算幹涉,”周修誠不假思索地說,“畢竟他也是南俞的隊友。”
你看,狡猾的大人在詭辯。但好歹這個含糊的答案也印證了他的猜測。這幾天齊辰想了很多事情,認真追溯起過去的話,能挖掘的細節太多,這只是其中之一。不說在大學城被拍到的那晚,還有那場驚險的FM,他和北河一同出行的次數不少了,舉止也說不上十成十的謹慎,他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被扯出來,這真不是運氣。
哪裏會有這麽多的運氣。
“您一直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也就是說,其他人不知情?”
其他人:楊東桦和周南俞,前者他不知道姓名,後者他壓根不想提及,于是統稱為“其他人”。這樣的表述把疏離拿到了臺面上,周修誠終于露出了一絲不忍。
“他們不知情。東桦或許知道我掌握着你的消息,但是她沒有過問,因為她不敢面對你,更不敢打破她的決定。南俞的話,他從頭到尾都不知情……所以,你不問為什麽嗎?”
他輕嘆道,“你不想知道這整件事的起因嗎?”
……齊辰還真不太想知道。
深究過去是一件無比有風險的事情,兩年前他經歷過一次,他仍舊清楚地記得那種信仰崩塌的感覺。可是為了讓自己不再像一個被玩得團團轉的戲劇主角,“知情”已經變成最後一個辦法。
“不太想聽長篇大論。”齊辰這麽問答道。這種緣由要說起來一定可以被形容得曲折動聽,若論難處論苦衷,二十四年足夠積攢出足夠多的詞句,“知情”并不能彌補失望,他并不想聽那些。
周修誠停頓了幾秒,然後如他所願,一句話概括完了這個改變了好幾個人生的緣由:
“十二歲兄弟相克,二十四兄弟相争,東桦在香山寺聽人言此,雖然是怎麽想都很荒謬的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做出了選擇,讓你們分開。”
真正說出口的時候周修誠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南俞十二歲生日的時候的确遇到了車禍,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不提也罷,你可以不信。”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嗎?
齊辰在聽見“相争”二字的時候,潛意識裏直接有了答案。我信。他幾乎都要這麽說了,多麽不可思議,他可以被這個理由說服,或者更準确來說,他不想深究了,就當它是一個能讓人信服的命定傳說,畢竟他們已經在這個軌跡上走了好遠。
周修誠試圖解析他的沉默,但是那裏什麽都沒有,有的只是兩代人的倦意。所以,恕他直言,“我能知道,二十四歲,你們是否真的在争什麽嗎?”
幸存者內疚效應。如果你知道你有一個手足兄弟,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他被送走,不知去向,你對他的認知完全空白,不知道他會處于什麽樣的境地。你所擁有的一切,精神或物質,他可能都沒有,甚至連最基本的健康和安定也無從确認——這種狀态的知情會比被隐瞞要好受嗎?
如果是更進一步的知情,讓你知道他的存在,在什麽年歲中提及會得到你的理解呢?上一代人要如何自我解剖,向你解釋他們殘忍的決定?
周南俞站在沒有開燈的前廳,望着日光落不到的牆面上,被精致相框框起來的家庭照片。他耳邊重新響起了去年聖誕前夜,父親坐在這裏與他說的話。Survivor Guilt,現在他開始理解了。
雖然因為出生就被分開所以無法談論感情,但血緣的羁絆一直存在,像是戳進皮肉裏的一小根冰針,碰一下就隐隐作痛一回。隐瞞者清楚周南俞是什麽樣的人,清楚他是否真的淡漠絕情,還是其實比誰都敏感細心。的确,如果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存在,他會去想的,想與他分享這富足衣食的,應該還有一個人,想如果要有一方活得不及一方,誰有資格去當比較幸運的那一個。
他看起來大概率是那位被動的勝者,哪怕他也在失去對方的家庭陰影裏被慢性折磨了好多年。橫豎都不好受,所以幹脆讓人一無所知嗎?
周南俞望着相片裏的三人,陷入了長時間的空白中。他無意識地撫過相片的一角,指尖蹭到的就只有灰塵。薄薄一層浮灰顯露出許久未有人顧及到這裏的事實,福姨回老家了,周宅三百六十天如一日的沉寂。母親在房間午睡,抗躁郁的藥物使她睡眠的時間日複一日地拉長,睡夢裏她是安逸的,如果這個結果能夠給他萬分之一的慰藉的話,他願意這麽想。
周南俞仰躺在沙發一角,落地窗的光線穿透指縫,白日刺眼。紅色的線繩貼着脈搏,不知道是在冷眼見證一切,還是在無聲地陪伴他。他會覺得遺憾,但他不會真的再愧疚了。他把隐忍當習慣,用理性的壓制換來錯失。他才不是勝者,他是徹底的輸家,還會一直被“為什麽偏偏是那個人”的無解問題叨擾。
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回到一無所知的時候——你看,這樣就說得通了,大人做的,真的是為他好的決定。
可這樣來看,他急于求解的過往都變成了笑話。
這一切真的很像笑話。
楚笑飛仰着頭大笑了三聲。為了笑而笑的聲音聽起來太過幹澀,他笑完覺得整張臉都是僵的。
“這題我會答。”他望向無言的母親,嘲人嘲己,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我他媽還真的知道他們在争什麽,并且,沒錯,我信了,因為這個理由他們倆絕對——絕對不會以兄弟的身份認可彼此。不管早一年還是晚一年,只要不是現在,不是以他們如今認識彼此的方式來相遇,一切都好說。草,我他媽信了,現在這樣碰上,還真的是最壞的狀況。”
楚媽媽已經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了,她緩緩瞪大了眼睛,剛要追問,楚笑飛騰地站起來直沖玄關。他拉上外套抓了把車鑰匙,随便踩了雙鞋就甩門遠去。
幹枯的枝丫裏響起夏夜蟬鳴,空曠的高速路上傳來尖銳的剎車聲。夢境,現實和回憶交叉在一起,人感官裏的世界失去邏輯,變得混沌不堪。
你背上的疤是怎麽來的?某個時空的楚笑飛跳進泳池裏,澆了一捧水到身邊人的肩上,他不經意間瞥見,便随口問道。車禍,好幾年了。周南俞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得好像他已經釋懷,但事實是那個噩夢潛藏在記憶裏,永遠在記憶裏,等待着折磨人的最佳時機。
就是現在。淺眠中的周南俞不安地皺起了眉,他回到了十二年前,十二歲的自己,坐在平穩行駛的轎車後座,滿心期待着與歸國的父親見面,然後下一秒地覆天翻。長達半分鐘的耳鳴中,與疼痛同時到來的是失血和撞擊帶來的暈眩。他艱難地睜着眼,恍惚中看見扭曲的車門就在他面前,離他那麽近,再多一拳的距離就會撞進他的血肉。
然後夢境改變了記憶,再混淆進現實的意識,變成最可怕的東西。他看見有誰和他一起躺在那裏,鮮血淋漓,扭曲了肢體,他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知道那是無比相似的一張臉,或者——或者就是他自己的臉。
“把錯位的骨頭撥正,周圍的每一寸經絡都會疼。”
周修誠退到門外,他的餞別語不太簡短,齊辰沉默着站在門邊等他說完。
“如果真如誰所言,雙生就是噩夢的話,我希望我們都能快點醒來。我們是指,有關聯的所有人。”
周修誠認認真真地用目光在描摹了一遍眼前人的臉,“等到你願意的時候,去看看東桦吧,楊東桦,至少記得這個名字。去看看她,以任何你能接受的身份。”
沉默的盡頭,齊辰輕輕嗯了一聲。
門關上,裏裏外外,溫差不少,隔開的的确像是兩個世界。周修誠緩緩走到電梯口才想起來,啊,他忘記說自己的名字了。
夢裏的冬天一點都不冷了,齊美看見自己穿着及膝的裙子站在公園中央。這肯定是夢,因為她清楚地記得,這天沒有蟬鳴,并非炎夏,這裏存在于十一月。不會弄錯的,這是她哥哥的生日。十二歲,她拿蠟筆在卡片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1,然後還把2的尾巴拖得老長。
那個時候巍城還沒有禁放煙花,不遠處的天幕響着砰砰砰的聲音。她呆呆看了一會兒,嘴中的數字數到十,身邊的人就不見了。
你在哪裏呀?藏起來的人就像消失了一樣,她找遍灌木背後,找遍塑料板搭起的滑梯下方,從興致勃勃開始變得無措。明明只是單純地玩玩捉迷藏,到最後卻認真到讓她感到恐慌。她直面了十二年前的恐慌,依舊選擇笨手笨腳地爬到了滑梯的頂端,顫顫巍巍地伸出腦袋在對她來說已經極高的地方俯視尋找。你——在——哪——裏——啊!
再不出來的話,她又要忍不住哭了啊。
比起哭,更讓她心髒停跳的是重心不穩向前載去的瞬間。一腳踏空的感覺讓人驚醒,齊美猛地睜開了眼。
高鐵駛入了頤都站,周圍的乘客已經起身開始取行李。一片嘈雜聲中,齊美愣了兩秒,在廣播第二次循環的時候反應了過來,趕忙收拾東西,準備下車。
春運真的不是開玩笑的,齊美站在出站大廳,只覺得自己一路過來不是自己擡腳走的,而是被人群推着過來的。密密麻麻的人頭湧動,若有人群恐懼症患者,怕是會當場暈倒。她拖着她半個人高的箱子,好不容易在空了大半貨架的自動販賣機旁找了個可以喘氣的角落。
我到了,你在哪?她快速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發出,但網絡也轉得很慢。
等待的時間被拉長,齊美望着攢動的人頭,有些反胃地吞了吞嗓子。這麽多人,就算齊辰準時到了,能一眼找到她也的确有難度。她捏了捏有些酸澀的肩頸,噩夢殘留的東西入侵現實裏人防線最弱的時候。她又開始想要抱怨,但更多的是難過,沒由來的難過。
你在哪裏呀。
出——來——吧!我——找——不——到——你——呀!
年幼的齊美在那個時空裏喊着,但與夢境不同,她并沒有一腳踏空,有人準确無誤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等很久了?”
手臂被往後拉了一下,齊美怔住,回過頭看見了齊辰的臉。雖然對方依舊是淡漠的樣子,但她能看出來那種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也沒等很久。齊美是想這麽說的來着,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奇怪的內容。
“那個時候你是不是摔下去了?”齊美望着他喃喃道,“把我拉住,但是自己沒站穩……那個滑梯的臺子,結冰了所以很滑。你骨折了對不對?我還哭了好久,所以再也不玩捉迷藏了。”
齊辰頓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放在平時他不會接着這種無意義的回憶說下去,齊美本人也應該早就記不清這段了才是。但是此刻她的眼睛裏閃着亮晶晶的東西,倒是把他拽回了多年前那個哇哇大哭的小姑娘面前。
齊辰不由自主地伸手,用最溫情的力度揉了揉她的頭發。
他也被她的思路帶跑,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沒事,現在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