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殘忍
不同于在什麽對話中聽說, 也不是和照片中的對方對視的感覺, 北河直面到周修誠這個人, 才重新認識了什麽叫“氣場”。他沒有真的見過什麽商場上叱咤風雲的精英,只因電影劇集中的場景而對這類人有個大概的印象——西裝革履,雷厲風行,周修誠的确是這樣的。
男人梳着背頭,一身燙得妥帖的深灰色西裝, 個子很高,站姿端正。他面色平和,年輕時眉眼中鋒利的樣子已經收斂, 整個人穩重淡然, 不怒自威, 還讓人想起了海,海納百川。這都是在這樣的長者身上才能看到的東西,周南或齊辰終究年輕, 論氣場就只能及他十之二三。
所以北河在這一瞬間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也是情有可原。他本能地畏懼, 因為他知道他的出現會帶來新的海嘯,但在這樣的人面前, 他無法說謊。什麽伶牙俐齒, 什麽狡辯或隐藏都是徒勞。他足足呆了三四秒,他知道自己這無措的樣子一定很傻。
“……請進。”
北河後退一步替男人拉開了門, 從鞋櫃裏抽了一雙棉拖放在地上, 随後走到廚臺前倒了杯熱水放在了吧臺上。他雙手不自覺地背到身後, 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您怎麽……周南告訴您這個地址的?”
周修誠的目光快速地從開放式廚房掃到了客廳,轉了一圈後望向了樓梯口,最後挪回到北河臉上。他頓了幾秒,倒不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他在思考對于面前的小孩怎麽說才最合适。
“沒有,他不知情。” 周修誠簡短道,“這間公寓在齊辰搬進來的時候就被我買下了。”
北河徹底呆愣住。他難掩震驚的模樣落在周修誠眼中,換來了一抹極淡的微笑。都已經這麽直白了,別的真情或假意的寒暄都沒了必要。“所以,他在樓上?” 周修誠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再度問起。
北河冷汗都快下來了,這是別人的家事,他本應該沒有多嘴的餘地。但,“家事”——這個詞本身就代表着荒謬不清。在覺得震驚和荒唐之後,他自然也會因為站在齊辰的立場上而感到不悅甚至憤怒。
“……所以,您找他有什麽事嗎?”北河硬着頭皮擠出這幾個字,“阿姨的事情我很抱歉,但——”
“既然你也見過東桦了,自然能猜得到。” 周修誠沒有因為面前小孩的拖延而顯得有絲毫不難煩,反而因為他極力想捍衛誰的模樣而多看了他兩眼,“行了,孩子,喊他下來吧。”
樓上,房間門關着,齊辰塞着耳機坐在書桌前,面前攤着一本草圖本。建築學中的線條總是規規整整,每道橫豎每個彎曲都有缜密的邏輯和公式作為支撐,不是不可以存在什麽天馬行空的設計,而是天馬行空沒辦法架空萬有引力,新意被實現的成本不低,也不那麽被大多數地方需要。
已經有段時間沒畫圖,齊辰本該覺得手生才對。但沒想到他握住筆的時候,腦子裏是有很多乖張曲折的線條的。幾個他有過想法但是沒想過要深究的建築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靈感來得時機有些奇怪,他翻了半天沒找到尺子,居然就從書裏抽出北河送給他的書簽救急,刷刷在紙上畫了起來。
他的肩膀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的時候,耳機裏剛好響起北河的聲音。之前有次北河翻他的歌單,笑嘻嘻地加了好幾首自己翻唱的歌,AB5的曲目流行元素較重,他倒是沒好意思加,後來還是齊辰自己随手添了進去。我收走日記和筆,送走貓咪與你,在抽屜裏鎖上了二月十四號的秘密。又是這首歌,一如初見,他擡眼看見他站在他面前。
“齊辰?”北河望了一眼他的草圖本,有些勉強地擠出個笑臉,“你在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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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有個人找你,是……周南爸爸。”天知道北河有多不想說出這幾個字,他看見齊辰表情空白地頓在那裏,心也跟着揪了起來。“——如果你不想見我讓他回去。”
齊辰把耳機線順好擱在一邊,放下筆,合上本子站起身。“沒事。”他按了下北河的肩膀,“你留在這。”
北河注視着門被輕輕合上,手腳冰冷。這太殘忍了,他剛以為天要轉晴,但其實接下來的對誰都是酷刑。他需要做點什麽……做點什麽呢?北河坐在床角,渾身僵硬,手機在睡褲口袋震動起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楚笑飛的名字橫在屏幕中央,北河呆愣着看了幾秒,猛地想起了什麽。
“喂笑飛?你已經到樓下了嗎?”
電話那邊的楚笑飛啧了一聲,“怎麽,聽你這語氣又不想讓我來了啊?”
“不是……”
“我是想說,我今天不去你那邊了。”楚笑飛完全沒有閑聊的意思,他言簡意赅地說,“北鬥星被我媽喂得又肥了一圈,別擔心。我這有點事,先不說了。”
這估計是他們維時最短的通話了,楚笑飛聽北河嗯了一聲,聲音都在飄,但是他也沒空關心了,他眼下就是令人焦頭爛額的畫面。
餐桌前的父母神情凝重地坐在那,父親長嘆了一口氣,丢下一句“你跟他說吧。”便擺擺手去陽臺陪老太太下棋了。那種神态放在什麽家庭倫理劇裏,都是要再跟一句“作孽啊……”的,可無奈的嘆息百轉千回,怎麽也道不盡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楚笑飛的目光落在了母親手中的日記本上。幾天前北河丢給他奇怪的問題然後就失聯,巍城再有動靜卻是周南媽媽暈倒的消息,随後周南和北河在醫院被拍到,好像沒涉及其中的他,其實也為此在家閉門悶聲追問了三天。
老天爺可以把人當傻子玩得團團轉,但是知情的父母一輩不可以。
“肯說了?”楚笑飛拉開椅子坐下,“趁還沒有誰退隊,現在讓我知道還來得及。”
“小南要……退隊?”婦人有些惶恐地問,“是因為東桦……?”
“不是他,也許是另一個。”楚笑飛喃喃道。他撩了一把頭發,擺出個洗耳恭聽的姿勢,“行,說吧。”
日記本裏的照片他是看過的,媽媽從前沒少拿出來,講她們年輕那一代的美人才是真的美,沒有PS沒有玻尿酸,一颦一笑都是天然純色。黑白照片上的兩位女子的确漂亮,一排人站在湖邊撐着遮陽傘,裙擺随着風飄飄揚揚。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了一行小字,一九九四年于岱州湖,與楊東桦。
“那個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楚笑飛聽見媽媽輕嘆道。
得虧她那個時候有着寫日記的習慣,或清秀或潦草的字跡完整地記錄了那段心境,實體的字跡不會被時間抹去,而人心裏的感情會。跨過數十年的光陰,再跌宕的東西也會被消磨,記憶是如此脆弱不堪,以至于她再度翻讀它們,竟會像一個局外人一樣被震撼。
到底是局外人,所以她才會有可能淡忘。這些年雖說着關心的話,但明明她自己拒絕回想與深究,怎知這種事情被下一代人翻出來的時候,開口的會是自己的兒子。
“二十四年前的深秋,東桦,也就是周南的媽媽突然找到我,說她在香山上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不由分說為她算了一卦,說她會迎來二子,而後事業線會結束。最重要的是……雙生子要分開養育,不然十二歲就會有一人死于非命……”
聽到“二子”二字的瞬間楚笑飛就知道這事敲板釘釘了,就算之前結合所有人的反應,他已經猜到了七八成,也有□□分确定了,但真正親耳從可信的人那兒得到确認,他還是被一種荒唐感從頭灌到腳。
這太可笑了,他幾乎笑出聲。“所以阿姨就信了?拜托?你們在上個世紀的時候都那麽迷信的嗎?”
“你以為我沒這麽想過嗎,當年她做選擇的時候我可是生了好幾天的氣呢。”楚媽媽的表情只剩下苦笑了,她緩緩地翻動了一頁日記,目光盡頭都是她自己當年抱怨和嘆息的字句,有些急切,有些矯情,但這些加起來還不及當時她們心中五味的十分之一。“你知不知道周南十二歲的時候出了一場車禍?”
楚笑飛愣了一下,“那跟這有什麽……”
“十二年前他生日的時候,周修誠從美國飛回來,家裏司機去機場接,周南興沖沖地要跟着一起。那時候他系着安全帶坐在後排一側,另一側的車門整個都被撞掉下來了,過勞駕駛的失事卡車司機當場死亡,萬幸那孩子活了下來,但當時他背上的傷,也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那場面……”
她張了張嘴,不忍再形容。她顫抖的聲音降了下去,變成了帶着後怕的呢喃。“那你說,如果那天是兩個孩子坐在後排,是不是……”
“是不是一定會死掉一個?”
楚笑飛啞口無言。他依舊覺得荒唐,覺得可笑,但是他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畢竟命數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至少命是值得敬畏的。
“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寶貝。”楚媽媽嘆息着,又往後翻了幾頁日記,直到看見“十一月六日”的字樣。“甚至東桦也是這麽想的,雖然覺得可笑,但她也覺得慶幸,‘幸好這麽選了’,要這麽想嗎?她每天都是在自責和慶幸,在懷疑自己和說服自己之間徘徊的,如果是這種煎熬的話,她的病……也就說得通了吧?”
說的通,但還是可笑。這些大人,這些過去,還有現在,整個世界本身,都很可笑。楚笑飛笑不出來,他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她是怎麽選的?”
箱子打開,有拉鏈的一邊,角落裏有兩盒茶葉,還有一個長條狀的紫色盒子。
拿出來給爸媽。
齊辰的短信還是那麽冷冷清清的,也沒有什麽拜托的字樣,但是見字如人,齊美仿佛能看見她哥哥就站在眼前,語氣平淡但誠懇地和她說話,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她看到短信的十分鐘後就完成了任務,只不過這兩樣東西被她擱在了餐桌上,她寫好了字條貼在一邊,然後自己拖着箱子跑了。
小北帶給二位的禮物。她就寫了這麽一句話,不敢多言,也不敢當面看到他們的反應。等她自己說走就走的時候她開始有那麽一點點理解齊辰了,這種感覺的确很暢快,很自由,但也格外需要勇氣。
高鐵途經岱州站,停靠了一刻鐘。時好時壞的網絡讓齊美徹底放下了手機,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正靠着車廂打盹,桌板上手機嗡嗡震動的聲音将她猛地拉回現實。
“啊……媽?”齊美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桌上東西看到啦?”
婦人嘆了一聲,“看到啦,你去哪了?”
聽着這語氣還好,沒有直接扔垃圾桶的意思,齊美放下了半顆心。“啊我那什麽,我回學校拿個東西,晚點就回來啊!可能要晚一點,我室友找我唱K呢!啊啊先不說了我手機沒電了,我沒回家你們也早點睡哈明天再說,拜拜拜拜。”
對面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齊美直接把電話挂了,她長舒了一口氣,在周圍座位飄來的打量目光中重新擡眼,尬笑了兩下。在衆目睽睽之下說謊演戲的感覺還挺讓人臉紅耳熱的,齊美壓低了帽檐,揚起手機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臉,準确說是,照了照她的黑眼圈。
然後屏幕上又出現了一行字。
跟你哥說,不會為難他們的,快除夕了還是回家吧。
齊美緩慢地眨了眨眼,就在這一瞬間,她三天前才清空過一遍的淚池又被填滿。就這一句話,她又險些落下淚來。
齊辰,混蛋。齊美略顯嬰兒肥的臉頰抽動了兩下,手指飛速地在屏幕上按了按,撥出了一個號碼。
再不接電話你就死定了。
畢竟是……畢竟是差點就失去的孩子。齊媽媽坐在餐桌前,手指輕輕撫過了漂亮的珍珠項鏈。直到現在她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的冬天,都會感到後怕。難産,大出血,休克,每一個詞都讓人膽寒。她記得那種疼到麻木的感覺,記得那種生命正在流失的征兆——不只是她自己的生命,還有會成為她生命的延續的生命。
幸好他活了下來,他們都活了下來,母子平安,家庭和睦,幾年後還添上了個開朗的小女兒,如此已然是無疆之福。不止是失去後的人才懂得珍惜,在失去邊緣的人停留過的人也會。良辰美景依在,她還有什麽好強求?
齊父拆了茶罐,迎面而來一股淡香。他緩步走到廚房,燒了壺熱水。年關将近,家裏頭一次這麽安靜,往年這時候不說走親訪友,家裏有倆孩子在弄出些聲響,也是和現在不同的。
已經這麽久了呀,他靠在窗邊等着水開,樓下有小孩兒在玩摔炮,一炸他心裏一驚。抿了口熱茶才好些,口味香醇,到底是人悉心挑選過的好茶。
到底比歲月那頭,充滿消毒水味的過道裏,有誰遞來的那杯茶水好喝多了。
“隔壁病房的産婦在同一天臨盆,但是難産,搶救了很久,嬰兒還是沒救回來。可憐的準媽媽陷入昏迷,在醫生告知那位父親這噩耗的時候,修誠和東桦做了那個決定。具體誰提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是東桦。”
“‘到了要選擇的時候你會知道的。’她說那位老先生這麽說過,明明沒有刻意要想的,但那晚這句話就這麽印在了腦子裏,她說她覺得就是那個時候了。周南在七號淩晨前的一分鐘出生,另個孩子在零點過後,另一家的嬰兒夭折在零點十分。明明他們離的很近呀……”
“卻被劃在了兩天,劃在了兩個世界,活着的也被拉開了那麽遠。”
說着說着,早就消化幹淨的情緒從時光那頭趕來,又再一次讓人濕了眼眶。楚媽媽抽了張紙巾貼在眼上,而她對面坐着的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那……十二歲之後又會怎麽樣?”沉默盡頭,楚笑飛恍然想起了最重要的問題,“現在他們碰到了會怎麽樣?”
“十二歲兄弟相克,二十四歲兄弟相争……是會争什麽呢?周南那麽懂事的孩子,我也想象不出來。”
相争,相争。楚笑飛覺得自己魔怔了,居然真的順着這個思路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要争什麽不能對半分?他們會争……
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是作為除了當事人之外的唯一知情者,他已經看到了那個答案。
哈,就是這麽搞笑的事情。
楚笑飛終于笑出了聲。
“喂……哥?” 電話被接通,齊美揚聲問道, “你在家嗎?”
聽筒那頭特別安靜,空氣像被凝固住般,連接聽者的呼吸都被消音。
“嗯。”齊辰應了一聲。
齊美吞了吞嗓子,使勁把胸腔裏那股酸澀壓了下去。“你,你在做什麽呢?”
“有點事。”齊辰沒回答這個問題,他頓了頓,反問,“怎麽啦?”
是怎麽啦而不是怎麽了,微小的語氣差別放在齊辰身上就是一件格外罕見的事。雖然在她前幾天不管不顧的責罵過後,齊辰并沒有道歉或是安慰,但是此時他聲音裏的溫柔立刻撫平了她殘留的不滿。
怎麽這麽好哄啊我……齊美吸了吸鼻子,故作埋怨道,“你現在知道接電話了?那什麽……我現在還有三個小時到頤都,這次我給你打招呼了啊!你,你來接一下我呗,你這箱子死沉的呢……”
齊辰頓了兩秒,緊接着就應了下來。
“好,車次發給我,出站口見。”
挂了電話,齊辰咔噠一聲把手機平放在了大理石臺面上,戳開時鐘調了個鬧鈴,猶如掐秒計費般無情。
“兩個小時後我要出門,有什麽事請簡要概括。”
男人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他的臉上移開,從他走下樓梯,走到他身邊隔出一個座椅的位置坐下,再到他掏出震動的手機,接聽電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寸表情,他都在悉心觀察。
畢竟就算是通過鏡頭,通過別人的眼睛,他已經站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地守望太久了。
“你知道我是誰對嗎?” 周修誠開門見山道。
齊辰點了下頭,“嗯。”
他平靜地如同在看一個路人,這才是最殘忍的事。不是個別誰的殘忍,而是時間或者生命,世界或者個人,所有一切都有意或者無意地殘忍。
但是就因為殘忍才能凸顯圓滿之處的珍貴。殘破的土壤裏若能開出嬌豔的花,總比圃裏平平碌碌的某某要美麗。
北河坐在書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戰戰兢兢地,什麽都無法思考。他捏住金色的書簽,無意識地翻動着齊辰的草圖本,直到最後一頁。
類似備忘頁一樣的存在,零零碎碎地列着不少筆記和公式。在雜亂的字符中,他的視線聚焦到了那個名字上面。
他自己的名字,北河。
無意義的書寫,列出了本子的主人想什麽想到一半,然後神思游走的去向。這是什麽時候的印記呢,他的指尖蹭過一點鉛灰,想象不出來這是何時何地,齊辰想到了他的什麽而寫下來的。
北河緩緩地眨了下眼,握住了滾落在一邊的鉛筆。
他在那個名字後面一筆一劃地補了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