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浮冰
北河連病房的門都沒有進去。
擔心是真的, 尴尬和顧慮也是真的, 以至于他們發現周夫人再次睡着了的時候,北河立刻把探入病房的鞋尖收了回來, 內心居然還浮起了一絲慶幸。
婦人手握着一本雜志靠在靠枕上,及胸的長發散下來,頭微微朝一邊偏去。她的胸口緩緩地起伏着,神情平和,好似這段睡眠裏沒有好夢壞夢,只有安逸和寧靜。
這樣就很好了。
北河輕輕拽了一下周南俞的袖子,示意他們站在外邊說。周南俞輕而又輕地把門合上,朝走廊一端走了四五步,那裏有個小小的茶水間。
“昨天晚上……沒來看一下阿姨就走了……抱歉, 我就是想确認一下她沒事。”北河縮在袖子裏的手指攥緊, “我是說……”
原來伶牙俐齒如他,好像最近突然變得不會說話了。他總覺得自己詞不達意, 畢竟安慰和抱歉一向是很難很難傳達的東西。但好在周南俞不是那麽傻的人,相反, 他考慮別人總比考慮自己周全。
更何況對方是北河,是他意識到自己有多在意的北河。
“沒事,我理解。”周南俞在折疊椅上坐了下來,一向正經的他居然垂下頭,胳膊撐在桌上, 把眼睛埋進了手掌, 使勁揉了揉。
再擡起頭時北河才看清楚那雙眼睛裏布滿的血絲。
“……你是不是昨晚沒睡一直通宵到現在?”
周南俞沒吭聲。
造化弄人。北河內心翻江倒海, 全身泛起一陣惡寒——周南和齊辰真是連沮喪的樣子都一模一樣。他突然覺得沒必要再深究那個問題了,周南和齊辰都不會想立刻回應這件事的,雖然按道理事情總要解決,拖着不是辦法,但這只是他作為半個旁觀者的僥幸,和半個關聯者的操心。說白了,跟站着說話不腰疼似的,他催着誰來思考這個都太殘忍了。
不想管了。
“我可能……明後天就回頤都了。”北河輕聲道,“回歸會議暫時推遲吧,不急這倆個禮拜的。年後……你不是還要和阿姨去旅行嗎?走得遠一點吧,多轉轉挺好的……馬上我回公司找一下翔叔,你要是有什麽要傳達的,我……”
我什麽北河沒有說完,他也不用再想破腦袋擠出一兩句建議和安慰了,因為周南俞再次垂下了頭,只不過這次前傾了些,把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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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立刻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換做大半年前,這定是會讓北河臉紅心跳的觸碰,但是現在他除了心酸以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這也是件值得嘆息的事吧,命運的折騰是真的會讓人麻木的,除了朋友的關心和一個短暫的依靠,他幫不上忙,也什麽都給不了他了。
北河只能擡起手,極輕地摸了摸周南俞的發梢。
但是命運能給人意想不到的發展太多,在北河想自然而然地退後一步的時候,周南俞開始說話。
說的是他根本沒想到,也絕對想不到的事。
“你記不記得,你被星探發掘的那天,坐在便利店門口抱着一只流浪貓曬太陽。”
周南俞的聲音又沉又啞,但那話語卻是溫柔的,他把所有堅硬的外殼都卸掉了。這從未有過的示弱狀态和跳脫的話題讓北河愣在原地。
“出道後你想起來它,特地回去找過好幾次,但是都沒有找到對嗎?”他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好像除了現在就再沒有合适的機會……還有勇氣了。“我一直沒跟你說……我知道它在哪。準确來說,它被我接到了我小姑那兒。之前在家裏養過幾天,但因為我媽對貓毛過敏,所以就拜托給小姑了。”
“我記得你說要叫他幸運星……你把它帶回頤都去吧,跟北鬥星做個伴。”
“……抱歉,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北河張了張嘴,他隐約察覺到了周南俞這番話背後的東西,以至于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如果半年前的北河意識到這件事,該會有多開心啊,可是直到現在?直到此時?
有什麽沉寂已久的酸楚委屈甚至怨意,一同從他胸腔裏被連根拔起。他什麽都說不出來。若不是對方選在最不恰當的時候提起,他可以當做它們都從未存在。
“……你現在說這個做什麽?”
北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有些難以置信地望着這個喪氣到快自暴自棄的人。他可是周南俞,不到自暴自棄的地步他才不會袒露出這種隐秘的心思。但是多可悲,他只有到這種狀态才會表露出感情,不再把什麽好的壞的都壓在心底。
周南俞眨了眨泛紅的眼睛。
冰川被烈日燙化了,他是熱水裏的浮冰。
“……我是想說,其實……”
“別說。”北河咬牙打斷了他。
千萬別說,說出來就是真的了。
他用溫柔的聲音說着殘忍又無奈的話:“……我們到這裏就可以了,周南。”
如果說冷面辜負是過錯,你有欠我,那現在我們也兩清了。
周南俞輕輕嗯了一聲,什麽都沒有再說。
北河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是正午,明明應該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候,他卻覺得冷得出奇。坐出租車來的路上他有看見賣烤山芋的小攤,本來想着出來的時候帶走兩個,但此刻他環顧一圈,卻再也捕捉不到熱香氣的影子了。
你看錯過就是這種煩人的事情。
對北河來說周南俞永遠都會是特別的人,但錯過就是錯過了,他愛的是別人了。
心情大起大落五味具雜地連續過了好多天,北河現在反而冷靜到了一種詭異的程度。他站在街角攔出租,目光放空到車道盡頭,以至于完全沒注意到一道來自醫院門口的灼熱的視線,牢牢地黏在他背後,已經注視他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在想寄養在楚笑飛家的北鬥星有沒有想念他,在想怎麽回楚笑飛的電話解釋這短短幾天發生的連環爆炸……他還在想齊辰。想齊辰現在在做什麽,有沒有吃午飯,有沒有稍微想開那麽一點。
想齊辰從他們開始交往都現在,都沒有好好地說過一句喜歡他。雖然對方已經用行動證明了無數次,他原本也是不在意的,但是現在他突然想聽他說了。
北河一直到出租車開到公司樓下的時候都在發呆,中途只看過兩眼手機,猶豫着要不要給齊辰打個電話。在他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齊辰被日常通宵一臉微醺的梁鋒晃醒,結果沒說兩句話,梁鋒自己困得不行就擺擺手去補眠了。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這根火線經過漫長的引燃,最終還是燒到了北河本人身上。一連九張照片被激動難耐的窺視者發給了友人,并囑咐着“只給你看啊!千萬別外傳!!”在對方連聲應下的同時,照片又一次被轉發,并附言了同樣的話,然後再一次,再再一次……
這就是人最荒唐的保證之一。
猜猜字面意思上的一傳十,十傳百要多久?周南和北河的名字,以及南北CP的tag沖上熱搜也不過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情。好巧不巧,最先被傳到照片的人中就有手握美妝大V營銷號的存在。發送微博再删除,然後暧昧不清地玩文字游戲的做法,吊足了胃口騙足了流量。總歸有手快的人存下了圖,然後再二次上傳,最終照片和言論開始病毒式地擴散。平穩無事的年前終于有了點刺激,各路人自然借着飯點嗑着瓜子使勁兒造作。
“周南俞北河醫院親密擁抱”的熱搜沖上實時第二,宋以翔接到輿控的電話的時候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遠在頤都的周景沉默了半天,安慰道,“其實還好,但就是這熱度來得太不是時候。”
“等發回歸預告了再搞這一出也行啊!”宋以翔啪一聲把平板摔在了桌上,兩眼一黑。
其實的确還好。照片是隔着門上的玻璃窗拍的,兩人露了半張側臉,若是熟悉他們的人的确能夠一眼分辨出他倆。而他們的姿勢……說白了和上次北河的背後抱照片是一個性質的,可大可小,放在朋友層面可以解釋得通,但稱作那種引人遐想的親昵也不為過。
娛樂圈裏其實有一條亘古不變的道理:紅不紅看命。這是第二次被爆私下照片了,人氣男團,官配CP,特殊場合,暧昧姿勢,還有不了了之的先例,再加上良好的風評,被質疑過的取向,忠粉基數,這一溜排元素同時出現,且都權衡在了最佳程度上,配方對了,不紅都難。娛樂圈多少刻意拉CP爆緋聞的炒作手段,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就會适得其反。但以北河這兩次零成本帶動的流量來看,小半個圈子的人都要望塵莫及。
北河刷臉走進XE的總部大樓,還沒走幾步就撞上了師弟團的預備練習生。十七八歲的少年帶着複雜的眼神望向他,到底還是沒徹底入圈滾過的人,那雙眼裏的好奇猜疑,甚至羨慕和鄙夷都毫不掩飾地暴露了出來。
“前輩,”少年探尋着朝他打了個招呼,“你和周南哥為什麽會在醫院啊?你們……沒生病吧?”
北河按電梯的手僵在了半空,在那一瞬間有種全身血液倒流的錯覺。
“…………你說什麽?”
他表情空白地掏出手機,正好有好幾則電話打進來了。他沒有接沒有看,全都叉掉了。他只是想知道這次又有多糟糕。
“這個是不是別搞大比較好啊……我突然開始慌了,別明天就出櫃了吧[笑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南北szd”
“南北鎖死了[圖片][圖片]”
“周南沒事吧?怎麽看起來很沮喪的樣子,認識的人住院了嗎?”
“拍照片的不是被扒出來是個護士嗎,她說了兩人是來VIP探病的。”
“還說認錯人的杠精有事嗎?[龇牙]看看這兩件衣服是不是很眼熟?[圖片][圖片]”
“給我立刻doi!!!!啊!!!!!!”
“這都兩次了……我真的要信了吧……”
練習生只來得及看見輿論中心的那個人如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啧,命真好,紅得就是容易。
——這的确是命。
北河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空車,竄進後排的時候整個人都開始發抖。這的确是命,他早就應該想到的,怎麽可能偏偏就他逃脫得了。就照片本身而言沒什麽,含糊地解釋一句親人住院,隊友前來看望安慰就完事了,甚至連不解釋都沒關系。但是,但是。
齊辰。
你不要看到。
後悔,後怕,全都後知後覺,北河快要被一種恐慌和自責淹沒了。明明在猶豫着離開之前,他想要這樣擁抱但又沒有敢伸手的,是齊辰才對。
你不要看到。
“咔噠。”
齊辰按量了床頭燈。
窗簾緊閉,一點光都沒漏進來。在半個小時的淺眠裏,黑暗讓他覺得安全。但現在若是沒有一點光的話,亮着的手機屏幕又顯得太刺眼了。
作為微博熱點被推送到屏幕上的消息呈現着不算太難看懂的狀況。照片上的另一個他垂着頭靠在北河胸口,整個人都顯得倦怠疲憊,但北河撫上他發梢的手是那麽輕柔,他隔着屏幕就能感受到那種溫軟的觸覺。
非常奇怪的感覺。齊辰盯着屏幕中的人,居然有一瞬間的恍惚。
北河抱着的,是周南俞,還是他齊辰?
“齊辰!”
門鈴的聲音遲了好幾秒才被聽見,屋外的人略顯着急地敲着門。
齊辰緩慢地拖動着步子走過去,門一開就被撲了個滿懷。
熟悉的姿勢,同樣的人,同樣的到來方式,但是是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場合,荒唐的一切。
北河摟着他的腰狂喘氣,像是跑了馬拉松來的似的,他的額頭頸側後背手心全都是汗,但是汗也被吹冷了,他整個人依舊裹着一股冬日裏難以撼動的涼意。
“跑這麽急做什麽?”齊辰淡淡地說。
北河還在呼呼喘着氣。可直到他足夠平複呼吸,他依舊沒有想到怎麽回複這句話最好。昏暗的光線裏,齊辰的表情他看不清楚,他只能小聲地含糊道,“擔心你所以就想趕快回來啊……”
齊辰緩慢地嗯了一聲。
北河沒有松手,齊辰也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動,兩個人在門口就這麽站着。
那種讓人窒息的沉默又找到他了,北河被風吹到刺痛的臉頰開始變燙,而那種刺痛并未消失,一根一根無形的軟刺開始戳他的淚腺,他就快無法忍受。
像是知道他的極限在哪似的,劇情在這時給了劇中人宣判。
齊辰就着他的擁抱稍稍俯下身,湊到他耳邊。
“你不是說你要回公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