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棋盤
北河醒來的時候還未到淩晨, 但住院部早就熄了燈,單人病房裏安安靜靜的, 把他的感官拉到了半夜三點。當理智回籠,有那麽好幾秒他是不想睜眼的,睜眼意味着他要面對現實,面對那些離奇曲折的, 亂七八糟的事情。此刻他最先要面對的就是醫院專屬的消毒水味道, 果然無論是在什麽情況下,聞多少次都會覺得讨厭。
原來真的不是在做夢啊。
門外走廊上有人在講電話, 壓低了的聲音斷斷續續, 但不難分辨出是誰。北河半睜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依稀聽見宋以翔口中蹦出了自己和周南俞的名字。雖然非常過意不去,但是有宋以翔在給他們及時收拾爛攤子真是太好了,不然他眼一閉昏睡, 其他人都得遭殃,他醒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會處于什麽□□短炮之下,或者直接跟着放大加粗的标題一起,出現在明天的娛樂版頭條。
北河撐着手臂坐起身,在床頭櫃上找到了他的包和手機, 這種顯眼的放置方式稍稍減少了他的無措。手機屏幕上堆積的消息彈窗他一條都沒有看, 直接長按快捷鍵1號撥通了一個號碼, 聽筒那邊響到第六聲的時候, 有人拉開了門走到他床前, 手裏還端着個紙杯。
“……下次要在響三聲的時候就出現。”北河小聲嘀咕道。他的安全回來了, 他還能放肆一秒。
“沒有下次了。”齊辰按亮床頭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有哪裏不舒服嗎?”
北河搖了搖頭。
一次性紙杯裏的水熱而不燙口,北河一飲而盡。的确沒有什麽病症,但是兩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應該要解釋和尋求解釋的事情太多,他們難得無言相對,誰都不知道怎麽開口。
像是了然他們的狀态似的,一臉嚴肅的宋以翔緊接着走了進來,直白地開始解釋。
“周夫人的情況穩定了,是受了刺激暈倒,雖然還沒醒,但沒有生命危險。幸好在救護車上的時候周南就給我打了電話,及時安排了醫院方面。你們走的是VIP,理論上應該沒有被拍到。輿控那邊在跟,沒什麽新料爆出的話問題不大。”
省略了寒暄,宋以翔幾句話把現狀概括了,絲毫不拖泥帶水,俨然一副在辦公事的口吻。但北河寧願他能如平常那樣責怪抱怨一番,雖然他們真的沒做什麽錯事,但這氣氛實在壓得人不敢吭聲。
“你還想在這兒睡到明早?”宋以翔輕嘆,他看了看手表,十二點十分,“沒事了就走吧。”
進醫院的過程北河不太知道,出醫院倒是只花了五分鐘。手續什麽的都不用他來煩神,宋以翔去做收尾,就讓他們倆在車裏等着。沉默從病房轉移到了停車場,昏黃的光落在午夜空曠的水泥地上。外面風大到響出哨聲,車裏也冷,暖氣啓動得很慢,北河在後排縮成一團,直到齊辰脫掉了外套蓋在他身上,安撫性地撥了下他的額發。
北河朝他擠出了個笑臉。
“我們現在……回你家嗎?”真的好難,但是逃避不了,北河決定從眼下最基本的問題開始:“叔叔阿姨已經回去了?”
齊辰沒說話。他眼睛半閉着,頭往後一仰。他一向冷冷清清,但給人的感覺也很精神,鮮少有這樣顯露出明顯倦意和茫然的時候。北河以為他在走神沒聽見,剛想着要不要重複問一遍時,他才緩緩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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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哪?”
敏銳如北河,他愣了一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答案并不是在問“你想去哪”,而是在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應該要回去哪裏。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我不知道哪裏應該能稱作……家。
鋼筋混泥土的硬度遠非人類肉身可比,但摩天大樓被飛機撞了也會崩塌,更何況人猝不及防地經歷變故沖擊。心髒的皮肉太軟了,血液又是液體,它能撐得起什麽?會焦慮會沮喪會迷茫是高等生物特權,凡人有脆弱天經地義,齊辰也不能免俗。
可是他是他的超人,連他脆弱的邊角他都覺得迷人。北河張開五指穿進他指尖的縫隙,将那只泛涼的手牢牢地扣住。
“那我們去找梁鋒吧,”北河柔聲道,“這個點他肯定沒睡。”
齊辰又默了幾秒,猶豫道,“你經紀人……”
“我們跑吧。”
你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麽的。
北河朝他彎了彎嘴角,眼睛裏落着月光。他原來逃跑的時候都是一個人,然後在那條灰敗的長巷,是他拽着他的胳膊一口氣跑到了盡頭。
那就再跑一次吧。讓夜風剝奪體溫,讓影子在晚街上變短又變長,讓腳步把無人的車站連成線。跑多了熱量會對抗寒冷,一百個影子裏有九十八個在演私奔,還有兩個在力氣的終點站重疊在一起。接個吻吧,日出不會遠的。
宋以翔對着空無一人的SUV長嘆了一口氣,站在旁邊連抽了三根煙。“小兔崽子……”他氣得直搖頭,倒又覺得在意料之中。
淩晨一點正是酒吧街最high的時候,力争high吧之龍首的梁鋒給兩人在樓上開了個房就走了,不是不關心他的傳奇兄弟和小明星這又是在搞哪出,而是這個點他真的走不開。這樣也好,他要問起來他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草草洗漱後躺上床,齊辰面無表情地把床中央放着的一打安全套丢在了地上。一百個酒吧自帶的情侶套房裏九十九個都在打炮,只有他們這種逃難似的人恨不得一覺睡死,什麽都不想做。
但是他們連睡意都被剝奪了。北河是在醫院裏睡了幾個小時,齊辰是壓根睡不着。兩個人在黑暗中平躺了一會,然後開始說話。
“那個時候你在害怕什麽?”
其實這是齊辰唯一一個想問的問題。
“……為什麽是我在害怕?劇情狗血到這一步難道不應該猜我得了絕症?”
北河輕笑了一聲,他以前都沒發現自己有這種随時随地苦中作樂的本事。
“你的心電圖和血常規都正常,醫生說确定你沒事。”
齊辰頓了兩秒,又沉聲道,“以後別讓我聽見這種不吉利的詞。”
這是齊辰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跟北河說話,換做平常北河定會被蘇得不行,或者作死般地嬉笑着怼回去:怎麽,我再說你就幹得我下不了床?
可是不合适,他今天不敢再開第二個玩笑了。
“知道了。”他回答說,聲音很乖,盡力在傳達能安撫對方的力量。“我害怕救護車的聲音,這會讓我想起小時候不好的事情。”
然後換他沉默了片刻,小聲道,“我能以後再解釋嗎?”
齊辰嗯了一聲。
北河翻了個身,面朝他躺着,“那,換我來問了。我沒醒的時候你在哪裏?”
若是有誰在這棋盤邊觀看,一定會感嘆他這個問題問得實在高超。一步好棋能探得人心,能定下來接下來小半局棋的方向。
他還能在哪裏。他出入于醫生的辦公室,他站在宋以翔質疑的目光裏,他路過走廊盡頭的病房緊閉的門,只來得及從小窗窗口快速地瞥了一眼。
她還在沉睡。歲月和病症奪去了她年輕時候的美貌,卻依舊殘忍地留下了一個可供人回憶或想象的輪廓。如今他才有機會好好地看見她眼角的細紋,黑發間夾雜的銀絲,不再如天鵝般挺拔的腰背,是時間走得太快,還是人來得得太遲。
就像掐準沉默的秒數般,北河又接着問,“你覺得那是巧合嗎?”
言語的藝術。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放在特定的情境裏肯定能被聽懂。你和周南的相似是巧合嗎,周媽媽看見你的過激反應是偶然嗎?齊辰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北河在說什麽,也知道事情到這一步結論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只是他難得想逃避一回。
“我在走廊上等你醒。”
除此之外又是沉默。
北河也不說話了。齊辰不想談,可以。人總有不想說的事情,他們應該給對方留有餘地。但可惜再沒有誰能站在他的位置上,來看懂齊辰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齊美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是上午十點整,齊辰的手機常年靜音只開震動,她不知道連call了多少個才生生把人震醒。
北河睡得很淺,恍惚中只覺得剛睡着不久天就亮了。齊辰站在洗手間裏壓着聲音說話,北河拉高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暖意還在,他豎着耳朵聽動靜,困意卻很快被趕走。
很多女孩生起氣來都會變得尖銳,就算她們其實并沒有惡意,沖動和委屈之下也可能口無遮攔,齊美就是這一種。齊辰靠在洗手臺邊,一手握着手機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他耳邊是齊美帶着怒意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個分貝。
“因為是北河所以我一直什麽都沒說,我什麽都幫着你們,所有為你們好的,我能想到的,我能做的我都做了,現在好了,”齊美冷笑一聲,她好像從來都沒跟齊辰這麽說過話,頭一次就爆發地如此順暢。“你夜不歸宿,也不說一聲,早上也不回家,電話不接短信不回,現在爸媽都盯着我問,你讓我說什麽?說我哥帶着我愛豆在外面開房?”
“你不是一直都活得很清醒嗎齊辰?我還以為天塌了你引以為傲的理智都在,現在怎麽了?我知道北河很讨人喜歡,但你是不是昏了頭了?不是,從小到大爸媽都比較喜歡你,什麽都說我不如你,現在好了你玩失蹤爸媽都不直接來找你,反而把疑慮和怨氣都發我身上,追着我問,我他媽欠你的?”
“你不是喜歡一個人跑掉嗎?你幹脆待在頤都別回來了,回來幹嘛?過什麽年?你是讓一家都過不好年吧?我現在真的後悔了,不是後悔硬拉着你去演唱會,而是後悔那次聽你說發燒我就二話不說飛過去看你,要不是那次我撞見北河,你也不會跟我說的對吧?”
齊辰一聲不吭地聽她說完,聽筒那邊是齊美顫抖着的呼吸。到這種程度她一下秒就該哭了,果然,他緊接着就聽到一聲抽泣。
其實他很想說了,在這之前,在過去兩年間,他有好幾次都想說了:
我不是你哥哥。
但是不行,聽到了這番話,他“引以為傲的理智”最後在線了一把。他的确可以把事情都告訴齊美,她有資格知道真相,但是真相的背面就是傷害,他不能以替自己開脫或是找人分擔的理由來傷害她。
他已經欠她很多。
“對不起。”
他只能說這個了。話音一落,兩秒鐘後聽筒裏就響起了嘟嘟嘟的聲音,齊美把電話挂了。
齊辰過了好一會才從洗手間走出來,一開門發現北河就站在門口。
雖然說過不用對他這麽小心翼翼,北河的眼神還是讓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個易燃易爆體。但可惜,他暫且爆炸不出來,他心裏空蕩蕩的,丢個石子進去都沒聲音。
“你,你如果想要一個人呆一會兒的話,我回一趟公司找翔叔。”
北河想抱一下他,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連這個動作都不敢了。如果齊辰流露出一絲想讓他陪伴的意思,他肯定二話不說留下來,什麽都不說就呆坐一天都可以。
但下一秒齊辰就點了點頭說,“好。”
你看,就算跑得再遠,也有愛情治愈不了的東西。
北河把自己全副武裝好,只身走進了冬日上午的寒風中。巍城主幹道兩邊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丫戳進淡藍色的天幕,等待着春來。計程車司機大叔操着東北口音,熱情地找他聊天,可惜他聽兩句就走神,大叔自言自語了幾句,掃興地閉上了嘴。
倒是駛到一半,北河又突然開了口。
“那個,抱歉,我能改個地址嗎?”
白天裏醫院的人很多,不分節假日,不分季節,這裏永遠不缺人海。北河低着頭走進住院部,站在人相對較少的地方猶豫了一會。昨晚渾渾噩噩走得匆忙,他居然都不記得VIP病房在幾樓。樓層指示上寫了最高三層都有V病房,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在哪一層。
以他現在的運氣亂碰碰上的幾率不大,問人又有被認出來的風險。V病房也不像是誰都能進的,萬一被問起來要填信息也很麻煩。北河想了又想,還是摸出手機打了周南俞的電話。
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通。
“喂?”
充滿倦意的聲音,幹澀到北河心裏一酸。他掩着嘴小聲道,“阿姨在幾樓?我站在電梯口,有點記不得路了……”
周南俞頓了兩秒,“你等下,我下去接你。”
周南俞出現的時候只戴着個醫用的藍口罩,看輪廓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的。好在周圍路過的人大多為病而愁,沒什麽打量旁人的閑情。周南俞指了指另一邊樓道,帶着他左拐右拐,最後從一個隐蔽的醫用電梯上了樓。
周南俞按了十一樓,北河吞了吞嗓子,剛想開口,電梯在三樓停了,一個年輕的女護士牽着個小朋友走了進來。護士看到他們愣了一下,但倒也什麽都沒說。
北河和周南俞同時低下頭。穿着病號服的小朋友臉色不太健康,但是心情還不錯。他拉着護士姐姐問東問西,從今天食堂的飯菜問道了明天能不能去庭院裏玩,還有天氣什麽時候才轉暖。七層的時候護士牽着小朋友走了出去。
北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姨醒了嗎?”他輕聲問。
“嗯。”
“那……”
“晚上接她回家。”
北河跟他一前一後走出電梯,這一層果然安靜了許多,跟樓下簡直不像在同一個世界。可是他都快對這種安靜的氛圍有陰影了,被壓着說不出來話的感覺太可怕了。
北河深吸了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
“你有沒有想過真的是他們倆?”
興奮的聲音順着聽筒傳來,年輕女孩清亮的嗓音中帶着難掩的激動,“沒錯啊!今年北河如果去隊長家裏過年的話,他這個時間出現在巍城不奇怪!那個身高……加上和隊長一起出來,我賭五百塊那絕對是北河!”
“而且他們是去十一樓,VIP病房,是去看望誰嗎?”
“天啊我是在做夢嗎,”她越說越激動,“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認錯我愛豆的臉的……你知道我當時心髒都快跳出來了,我是救了多少病人積來的運氣來偶遇我CP啊……”
“那你愣着幹什麽!樓上有認識的護士嗎!你再上去看看啊!”
“好,我這就去。”她咬了咬嘴唇,“我就告訴你一個人了,你先別跟別人說啊!”
橫豎線條交錯畫出生命線的輪廓,棋盤裏又多了一顆新棋子。病房的門被打開,電梯加速度上行,有誰躲在房間裏擦幹了眼淚,有誰躲在黑暗中再次歸于淺眠。
那你覺得這些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