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紅線(下)
陌生的聲音, 陌生的感情,連帶這個名字也變得陌生起來。
在她念出這兩個字的瞬間, 北河連心跳都漏了半拍。他不知道自己在隐隐害怕什麽,暫且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能準确描述出,此刻這詭異的氣氛到底詭異在哪。
齊辰立刻放下了筷子, 轉臉回應了她的視線。
“您說。”
“剛才阿姨失态了,頭一次看見和周南這麽像的孩子……有些驚訝。”她緩慢地說, 嘴角揚起一個溫婉的弧度,眼睛裏的光卻依舊是顫動的, “沒吓着你吧?”
這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主人道歉的事情, 反倒是齊辰從進門到現在的寡言要更顯得不近人情。但你看人的話語是這樣子的,有時候前言就只是前言, 一切或真心或随口的語調都只是前奏鋪墊。你明明知道接下來她還有話要說, 無論是什麽,那才是關鍵,可以是陷阱可以是臺階,而你應下第一句就很難再退步往回。
“沒事。”齊辰用他可以對不熟的人說出口的, 最不淡漠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感謝您的招待。”
他已經把這份親疏距離控制在比較恰當的地方了, 本來圍繞他的對話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 本來。而女主人想問的卻遠不止這些。
“冒昧問一句, 你今年多大了……生日在幾月幾號?”
“……媽!”
周南俞忍不住開口打斷。
長輩問出這樣的問題可謂是太正常不過了, 更別說這是坐在同一張飯桌, 在如此“緣分”般的相似面前。周南俞鮮少有這樣打斷別人說話的時候, 打斷媽媽說話就更不可能發生了。而此刻他本能地抗拒這一幕,以至于他難得無禮了這一回。
所以說原本人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周母依舊深深地看着齊辰的臉,兒子的阻止并沒有起到什麽效果,反倒是她輕嘆了一聲,“如果不方便說的話……”
“沒有不方便。”齊辰平靜地回答,“二十四歲,生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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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七號。”
周南俞愣了一下,略顯驚愕的表情完整地印在了北河的眼中。北河也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雖然驚嘆過,疑惑過,但他完全沒有往本源去想——同年同月只差一天生日,相似度如此之高的兩個人,這只是巧合嗎?
他們都聽見了隐藏在這沉默氛圍中的,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卻不知道這來自于自己,還是身邊的誰。如果找一個勉強可以緩和這個氣氛的理由,“只差一天,我知道的時候也吓了一跳,真的挺巧的,哈哈,還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北河故作輕快,但越來越小聲地說。
……為什麽要說“還好”?
北河恨不得倒退五秒鐘掐死自己,這場面已經救不了了,他還在逞什麽能?手心的汗都在變涼,他真正想說的不是這個。他第一反應其實是:只差一天,還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不然……
不然我還以為遇見了雙生子。
吱呀一聲,板凳在木地板上摩擦而過,帶來在人心頭猛地拉過的聲響。周家的女主人站起身,朝桌前的三人一笑。
“都吃得差不多了嗎?”她微微笑道,“我去把湯熱一下。”
得體的家教和禮儀刻在身體的記憶裏,笑意卻不在她眼中。啊,詭異之處是在這裏啊,他們從一開始就掉進了她眼中的空洞裏,還總在試圖填滿這個黑洞,而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到最後被反噬的就是他們自己。
女人長裙的尾端輕輕掃過地面,那鍋從一開始就沒能被端上桌的排骨湯靜靜地等在竈臺前。北河吞了吞嗓子,小心地瞥了一眼齊辰,對方難得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他的視線,而是略顯茫然地盯着桌面的某一處出神。
“抱歉。”周南俞匆匆丢下一句,也起身往廚房走去。
這句抱歉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好像誰都受不起。北河拉了一下齊辰的胳膊,小聲道,“包放在前廳了,我去把給阿姨的茶罐拿來,然後我們就先回家吧?”
齊辰反應了兩三秒才嗯了一聲,北河動作輕緩地小跑到沙發前。像是弄出什麽聲音就會弄醒光照不到的陰影中蟄伏的夢魇一樣,他屏息翻着自己随身帶着的小包,卻又在翻到手機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頓住了。
他緩緩抽出手機,點開了通訊頁面,在為數不多的常用聯系人第三行找到了那個名字。
笑飛。
他快速地打字。
問你件事。
大概是正好在玩手機,對方秒回了一個問號。對方正在輸入中,大概又是要打趣什麽家長見得怎麽樣啦失蹤人口回歸啦……在那之前,北河劈頭蓋臉發了幾句言辭混亂的疑問,問了一件完全在他們常識外的事:
你家跟隊長家是世交對吧?
周南是周家獨生子嗎?或許你有聽說過他出生時候的事?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有個雙胞胎兄弟?
一千兩百多公裏外,楚笑飛望着手機“……哈?”了一聲,這是什麽新型冷笑話嗎?兄弟?他不是想說齊辰吧……
楚笑飛哭笑不得地打字:小北你這個說笑話的功力我真的一言難盡唉。
“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趕緊滾回公司訓練吧,別一天到晚在家吃了睡睡了吃,”楚媽媽端着果盤瞥了他一眼,言語中滿是責怪,但眼睛卻還是笑盈盈的,“我是在養豬還是養兒子啊?”
楚笑飛笑嘻嘻地窩在沙發上,長腿翹地老高,他拿竹簽戳了一塊切好的梨,随口玩笑道,“哈哈哈哈媽你說,周南會不會有個雙胞胎兄弟啊?”
雪梨真的很甜,他吧唧吧唧嚼了嚼,“嚯,我還真認得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
吧嗒一聲,他聽見他媽媽手上的電視遙控器掉了下來,砸在茶幾一角。
婦人半張着嘴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彎腰把遙控器撿起來,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腿,“你瞎說什麽呢!”
楚笑飛緩慢地眨了下眼,把目光重新移回自己的手機屏幕。“沒事兒,開玩笑呢。這梨挺好吃的。”他按着退格鍵,把自己還沒來得及發出去的那句話删掉。
世神有着薛定谔的盒子,把所有可能都罩在裏面,所有事都不是人能輕易定義的。那些覺得不可思議到好笑的事情,看起來完全不可能是真的的事情,人在嬉笑着否認的同時,也并不能證明它是假的。如果不能證明是真的,也不能證明是假的,又能有多少百分百肯定的“不可能”存在?
楚笑飛繼續拿竹簽戳了一塊梨,目光掃過身邊媽媽盯着電視屏幕走神的側臉。電視新聞上在放某某路段發生追尾交通事故,某某樓盤被查出甲醛超标,某某醫藥公司或取得跨時代的研究成果……恍然間回想,這些新聞都不是第一次聽了吧,平凡又荒唐的世界,日複一日,周而複始,因與果總會相遇,孽與緣從來都沒有分開。
他動了動手指,重新打了一行字,點擊發送。
然後他等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再等來回複。
楚笑飛:為什麽這麽問,出什麽事了?
如果說要找一個人來讨論這件事,最能信任也最有可能有信息來源的人就是楚笑飛。可北河盯着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頓了半天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左手在包裏翻出茶罐,右手快速地打上了一行:我今天和齊辰去了——
然後,在他們看不見的維度裏,宿命的指針轉了一圈,終于噠一聲,重新歸于零點。鋪墊得夠長了吧,暗湧總在身邊,一切都有跡可循,而你也并非一無所知。
北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凝固在那裏,忘記了吐息。眼前晃動的世界裏,半邊廳堂是暗的,餐廳那邊的光線變得模糊,他只來得及看到那個人逆着光的身影。對方抱着暈倒的婦人,動作小心又急切,他把她抱到沙發前讓她平躺下來,不安地晃動着她的雙臂,呼喚着她,祈求她醒來。
而在這個瞬間,北河竟然看不清他是周南,還是齊辰。
漂亮的金絲邊鐵盒玫瑰花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除此之外他聽見了自己隔了好幾秒才重新吐出一口氣的聲音。然後時間的節奏變得奇怪,或者是恍惚中人的感官開始扭曲。他聽見救護車由遠及近的聲音,滴嘟滴嘟的刺耳鳴聲劃破別墅區靜谧的空氣。鄰家的金毛犬被驚動,在庭院裏扒拉着鐵門狂吠。白衣使者略顯粗暴地拉開擔架,滾輪碾過平坦的水泥路,直直地朝他沖來。
……原來這不是夢嗎?
北河站在路燈下,夜間的風往他的領口裏猛灌,可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了。救護車頂的警示燈轉動着幽藍色的光,他的瞳孔慢慢放大,天旋地轉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那個他闊別已久的噩夢被按動觸發點。向北延伸的河流,漫天火光下的蘆葦,救護車頂端的藍色燈光,它們又回到他眼前了。
于是他的耳邊重新響起那首童謠,響起他塵封了十多年的真名。
這天的夜幕原來不是透徹的黑,而是詭谲的青紫色。路燈的光點在瞳中劃出一道豎直的線,然後北河全身脫力般地往後一倒。
還好他被一個懷抱牢牢地接住。
“北河……?!”
“……急救者有兩位?”
“是群體食物中毒嗎?”
“血壓數值是——”
“這邊,先生麻煩把……”
耳邊的嘈雜漸漸退去,他閉上眼睛,徹底陷入黑暗裏。但在黑暗裏,依舊有個聲音,來自好久好久以前。
那個人說,被紅線繞在一起的人,緣大于孽。
這不是颠覆,不是打擾,而是在說那得與失,相聚或分離,一切都終将回歸原位。
不要害怕。
漫天的櫻花是帶着香氣的,少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手中握着一根長長的紅線。謝謝大師。他腼腆地笑了笑,其實并不理解人家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該稱呼對方什麽,就下意識地從看過的古裝劇裏挖了個聽起來就很厲害的稱呼。
和藹地老者點點頭,并不介意,也無說笑。他望着少年,最後贈言了一句。
心誠則靈。
他跟好多人說過這句話,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活在這樣發達又浮躁的年代裏,能聽信他的人就已經少之又少。
但也并非無人。二十四年前香山紅葉飛舞的時候,也有人滿懷期許地登上寺前,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三拜。我想求事業簽,女子說。幹練灑脫的她沒有什麽情情愛愛的煩惱,她不念桃花,只想和丈夫一起在商場并肩作戰。
可惜了。老者搖了搖頭,你的事業線即将結束。
怎麽可能?!
她怎聽得進這話。不信,竹筒出簽,大兇。她茫然地望向老者,精致的妝容背後滿是疑慮。
不久之後你将懷有二子,可惜……
老者輕嘆一口氣,擡頭望向身邊的大樹,樹幹極粗,一圈一圈歲月的年輪已數不清,它不知不覺已經在此守護了百年。
可惜什麽?女人很想打斷這聽上去十分荒謬的言論,但是教養使然,或者是冥冥之中她福至心靈,她覺得她應該把這話聽下去。
可惜,雙生子要分開養育很多年,不然十二歲兄弟相克,有一人會死于非命。二十四歲兄弟相争,有一人會抱憾終身……
她倒抽了一口氣,呆愣在原地。
從遙遠的天邊吹來了風,大樹上用紅線挂着許多木牌。牌子上寫滿了人的願望,它們随風碰撞在一起,清脆的聲響猶如風鈴。有歪歪扭扭的字寫着,長大了要去太空旅行;有青澀的筆觸悄悄留言,希望能跟心愛的他一直走下去;有苦澀的字跡浸了淚水,祈求父親的頑疾能夠好轉;還有大氣的書法家毛筆一揮,挺拔的八個大字,幹淨利落: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但是一切都會好的。老者淡淡地笑了笑。到了要選擇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不要害怕,心誠則靈。
心誠則靈嗎?楓葉枯萎腐敗,陷入泥土,回歸大地。歲月的長河一直在流淌,枯葉變成養分滋養新的花。少年呼地一聲,吹起了落在鼻尖的花瓣。
他把紅繩藏好,若無其事地歸隊,回到想祝福的他還有友人們的身邊。然後他回到家裏,按照老者說的話,花了好多個日夜,編出了一條手鏈。
健康,平安,祝他本命年的福氣不減。
可是紅線還剩好長一截,求來的福他舍不得扔,放置在一邊,沒想到還真等來了用到的地方。快遞到貨,他小心地拆開包裝,太平有象的金色書簽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點,他比劃了一下,咦,正正好。他把剩餘紅線的絕大部分系在了書簽上,再把這份小心意裝回了盒子裏。
你也要平安健康,你的本命年也要順利。
而我……
最後一小段紅線,他繞在自己的小指上打了個結,坐在窗邊對着小小的仙人球傻笑了一會。
祝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