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紅線(上)
別墅區門口立着高高的鐵門, 精致複古的花紋線條像是特別設計過的,那上面也沒有什麽明顯的鏽跡, 可它還是讓齊辰想起了青葉門口的那扇門。明明是立在階級線的兩端,它們卻還是有着可以讓人聯想到的共性,那都是些冷色調的東西,無論高貴或低廉:靜谧的,淡漠的,壓抑的,一如這天傍晚的天幕。
白天時日光雖亮但不見一絲藍色, 黃昏時自然也沒有漂亮的彩霞,晝夜更疊就只是白到黑的過程。眼前的大宅雖然華貴, 但是一空曠起來就顯得十分冷清,只有母子兩個人燃起的燈火不足以撐起這種寂寥的黑夜。齊辰站在只開了半邊頂燈的前廳, 耳邊是聽筒那端齊美的聲音,同時隐約可以聽見不遠處北河雀躍的話語, 可是他還是覺得很空。
很空——很奇怪的感覺,像心底一直有着的空洞被具象化,然後投影在了他現在所處的地方。
牆上挂着一張三人全家福, 齊辰的目光掃過金色的相框, 然後落在了那張和他相似的臉上。照片上的周南俞還處于少年階段, 五官不如現在冷俊, 但也沒多少十幾歲男孩多有的明朗。而周父顯然是他的終極進化版, 從輪廓和氣質上看就是三十年之後周南俞的樣子, 這種一眼可見的相似性真是血緣最直白的表現。而周母……女人穿着深青色的連衣裙, 面上挂着淺淺的笑意,但她的眼睛也是冷的。
無論是內斂,沉穩,還是心疾帶來的漠然,他們各自“冷”在不同的地方,真是看起來就會覺得像一家人的三位。
齊辰望了幾秒,移開了視線。
這世上幸運或不幸的家庭有千萬種,這裏也不會是他需要關心的那一個。
“挂了,十點半前肯定會回來。” 他對齊美說道。對方咋咋呼呼的聲音背後,有種沒直言出的顧慮,他是知道的。“……不會怎麽樣的,不用擔心。”
結束通話,齊辰擡腳朝北河所在的地方走去。當然不止齊美,北河的眼睛裏也一直帶着那種顧慮和小心,只不過他們顧慮的方向都錯了。齊辰從來沒有懷疑過北河對他的感情,沒有不相信他已經不再仰慕周南俞的事實,他不放心的不是北河。
他不放心的是周南俞。
“一定要把握這個機會好好玩一玩,多走點地方吧,都說……”
北河稍稍仰着臉跟周南俞說話,周南俞認真地望着他,表情放松,眉目間帶着少見的柔軟和笑意。原先齊辰也見過別人和北河說話時的樣子,楚笑飛,宋以翔,等等等,每個人都會帶着類似的表情,但是不一樣。那些他過去常被齊美說是“遲鈍”的點,在和北河交往之後全都被打通,察覺一些眼神和臉色的細節其實并不難,更別說對方處于跟他一樣的心情或心意中。
周南俞看北河的眼神,和其他朋友層面上的人是不一樣的。
齊辰擡手在北河的腰際輕輕攬了一下,換做一個月前他怎麽都不會相信自己也會産生“占有欲”這種東西。想要把他拉到身邊,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記,想讓他只看着自己……
想要給任何觊觎他的人投以警告。
齊辰有針對性地掃了周南俞一眼。他心裏覺得自己幼稚,登門拜訪之餘還這樣未免太不禮貌,可是他還是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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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是北河在嘀咕着假期餘額的輕快語調,齊辰把視線收回,轉向了那雙寫滿親昵的眼睛,而周南俞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
但其實,如果只是這樣就很好了。
——如果他和周南俞只是這種程度的對立,如果北河只有假期不足這樣單純的煩惱,如果他和北河依舊不覺得有什麽因素能動搖他們的感情,這樣就足夠幸運了。
前提是這種“如果”成立。
“孩子們吃飯啦!”
周母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響起。四菜一湯在桌上冒着香氣,蝦仁擺成月牙狀,沙拉醬也被擠成整齊的一排小花。中西結合着的菜式,一看就是極其用心準備了的。齊辰走到桌前,默默想着怎麽跟人打招呼,想着飯桌上拉家常的環節裏他可能會被問到什麽問題。
而這一刻他的手臂被人從後拍了一下。
“南南幫我端一下湯。”
是陌生的稱呼。柔和的聲音響徹餐廳,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齊辰反應了兩秒,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誤會,便轉過臉對人禮貌地點了下頭。
“……您好。”
圍裙順着椅背滑落在地上,齊辰彎下腰把它撿了起來。北河那句“阿姨您看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像”的打趣已經挂在嘴邊,又于看清楚周母的表情時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母的反應很奇怪。她眼睛緩緩瞪大,嘴唇微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搭在椅背上的手也開始肉眼可見地微微發抖。從呆愣轉向驚異後,她的神色又變成了惶恐,她有些暈眩似的往後踉跄了一下,好像下一瞬間就會真的昏倒。
這對于僅是看到一個和自己兒子長的很像的人來說,反應未免過大了。
“您……”
齊辰下意識皺起眉,那雙牢牢鎖住自己的眼睛裏全都是他看不懂的東西,他想說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剛一開口另一個身影就擋在了他面前。
可是他們連眉間皺起的紋路都是一樣的。
“媽——!”
周南俞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語氣很是擔心。雖然最近母親好轉了很多,但是任何一點不對勁的征兆都會讓他提心吊膽。常人無法想象到在她的敏感感官中,什麽樣的東西能稱作刺激,有意的,無意的,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假想敵。
齊辰後退了一些,有些疑惑地望向她的輪廓。北河也面露無措地走到他身邊,拽了拽他的衣角。椅角吱呀一聲在地板上拖動了半米,周母撐着桌子僵硬地坐下來。
“沒,沒事。”她握住了周南俞的手捏了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剛才那一下子有點暈……沒事,都坐下吧。”
其餘三人聞言都松了半口氣,只是半口。對于或多或少都知道她病史的人來說,接下來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動作都要經過加倍的考慮。本來還蠻溫馨的氣氛倏地收緊,一時間都沒有人動筷,只有她手中的湯勺碰撞瓷碗的聲音。
按道理齊辰是應該主動自我介紹的,但北河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先別說話。這樣的沉默帶着讓人不由自主地心慌的因子,北河用餘光瞥了瞥左右,絞盡腦汁想出了幾個相對輕松的話題,剛要開口,周母卻先一步出了聲。
“你叫什麽名字?”
長桌一邊的主座上,婦人的目光越過她左右兩邊的北河和周南,重新落在了齊辰臉上。再次對視她已經不像之前那一瞬時的那麽驚慌,可是那柔和大方的儀态背後依舊有什麽東西緊繃着。
“齊辰。”齊辰應道。
“整齊的齊,良辰美景的辰。” 北河緊接着跟了一句,“我們可能待不了太久就要回頤都了,所以年前就來打擾啦,勞煩您親自做了這一桌……”
“頤都?” 她竟沒等北河說完就喃喃出聲,“你是頤都人嗎?”
北河立刻閉上嘴。周母眼睛裏對齊辰的探尋超出了他的預想,他往嘴裏塞了半塊魚片,有點緊張地等着身邊人的回答。
“我是巍城人,在頤都讀研。”齊辰簡單道,“我是北河在頤都的室友。”
“這樣啊……”
“媽,菜都涼了。”
周南俞輕聲提了一句,往她的碗裏夾了些蝦仁。聽母親跟齊辰說話給他一種很……難以形容的感覺。
那就像是一個真實存在于鏡子裏的人,明明你心中清楚地知道你們一點都不一樣,但是身邊所有人都會有意無意地拿你們對比。“對比”本身就是一件容易讓人不悅的事情,而且站在齊辰和他中間的,還有一個北河。他不知道北河到底是不是因為齊辰像他才會去接觸,然後還陰差陽錯地走到了一起。無論怎麽樣是他周南俞辜負了別人的心意在先,但是将北河推給這樣一個人的感覺,真的非常讓人覺得讨厭。
然後就到了他都覺得他們都有些相似的瞬間,偏好的毛衣款式,撞色的巧合,本就相似的身形,這些輪廓層面的東西堆在一起,變成了最後一根稻草,變成了連母親乍一眼看去都會認錯的程度。不是說她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而是她也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個鏡像存在。硬要找一個詞形容的話果然就是,孽緣。
沒錯,孽緣。北河擡眼望了望對面的周南,再偏過臉打量了一下齊辰,他們倆正好同時用筷尖夾起了一小團米飯,連手臂支起的角度都那麽相似。餐廳的水晶吊燈沉默地撒着金黃色的光,金屬餐具尾端閃耀着刺眼的光點,讓人有一瞬間的暈眩,也在同時覺得詭異又荒唐。
這是怎麽了?
有什麽事情就要發生,人趨利避害的生物本能正在拼命地預警。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裏北河的手心都出了汗,對于一桌美味菜肴他食不知味地動了幾下筷子,很快就沒了胃口。
“周南,”北河擠出一個笑臉。他需要趕緊說點什麽,一些日常的,工作上的,什麽都好,“其安發的demo你聽了嗎?”
“聽了。”周南俞顯然也想岔開話題,他順着北河的話接了下去,“笑飛那邊也有兩首要出,翔叔建議年後大家回公司碰個頭,你們幾號走?”
“啊,我們……”北河頓了頓,又湊到一邊問齊辰,“我們幾號走?”
“随你。”齊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短,“工作優先。”
這就是另一樁煩心事了,一想到明天就又要面對齊辰的父母,北河心裏直泛苦。走早了又不好,走遲了也太磨人……
“那到時候再說吧。”周南俞給了臺階下,但他接下來的問題又說得北河一個激靈。“你寫的那首完成多少了,想放進新專嗎?”
“啊……”北河噎了一下,“不了吧,我這種水平……”
“如果想的話我去說。”
早年李其安拿着自己磨了好久産出的第一首歌,激動地申請将其放入團體專時,周南俞可沒有這麽好說話。北河依稀記得李其安求了小半年才成功,還是他和楚笑飛一起說了半天情。一張不到十首歌的專輯,候選曲目有幾十首,篩選一向非常嚴格,必須嚴格。
但是此時北河來不及品味周南俞這份好意的深淺,他接不了話才是最嚴重的事情。他下意識瞥了一眼周母,正好對上了她投向他這邊的視線。
而她看的不是他,而是齊辰。
“那,那再說吧……”北河握着筷子的手緊了緊,“對了,阿姨。”
北河朝她露出一個甜笑。偶像職業守則裏,不論心情不論壓力要時刻管理好面部表情的課程,在這時候起了效果,可喜可賀?
“我聽周南說你們要出國旅行,要去哪兒決定了嗎?”
周母頓了兩秒,收回視線淺淺地笑了一下,“還沒呢,讓南南做功課去了。”
“去海邊吧。”周南又夾了些離她較遠的花菜放進她碗裏,“馬爾代夫好了。”
“也好。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海邊了,上一次好像還是和你爸度蜜月的時候……”周母嘆道,“都已經這麽多年了。”
周南俞心裏咯噔一下。
這話來的太不是時候了。他确信,她已經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主動說起過他那位漸行漸遠的父親,更別提父母那段因為某種原因而變得隐秘的過去。不管是什麽促使她在此刻提起,如果換一個沒有旁人的情景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套話往前問,他對于母親心裏打了死結的那部分,已經窺視太久了。
二十四年,只能窺視的感覺太難受了。它就在他身邊,甚至就在他的影子裏,在他生活的每一處縫隙,充斥他的每一口呼吸。它躲着他,又在暗裏嘲笑他,變成巨石壓在他心間,讓他心神不寧了數不盡的日夜。
“二十四年了。”周母冷不丁地吐出了這個數字,“時間過得真快。”
為什麽偏偏是這種時候。
周南在她說上一句話的時候就放了筷子,桌面下的陰影裏他手臂青筋暴起,雙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左手腕上的紅繩手鏈随着他細微地顫動。北河也被這氣氛壓得不敢說話,結合他零零星星了解到的周家往事,他很快意識到了這已經不再是什麽輕松的話題。真的邪了門了,無論他們想怎麽救場,這個夜晚都會朝人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一去不返。
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出半點聲響只簡單快速地吃了點東西,齊辰好像是此刻相對來說最輕松的人了。
——要這麽想嗎?
都說了目光是有實體的,就算他一直垂着眼,只要餘光還在,只要他聞聲看向北河,他總能意識到那道目光。陌生的,無聲的,包含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期許和頹喪的。
這讓他感到沒由來的心慌。
如果只是別的随便什麽人,莫名其妙地突然一直盯着他看,他定不會有這種慌亂的感覺,只是會覺得不可理喻。她不一樣。她目光裏的東西太重了,重到只是旁觀了幾次,就已如同被扼住喉嚨。
然後就在這所有人都被消了音的間隙裏,周母抽了張紙巾貼在嘴唇上一抿。
“齊辰。”她柔聲喚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