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霧
第一場戲是清晨六點多開始拍的,山裏晨霧彌漫,正符合劇本裏所寫的“迷霧”之景。四點半左右工作人員就被叫起來擺設設備,場務揉着眼睛一扇扇門敲人起來,宋以翔走出房門的時候都還是懵的。
“不是,你們這兒怎麽安排的?”他迷瞪瞪地捉了一個年輕小夥問道,“怎麽昨晚不說一聲?開機式不是九點嗎?”
那小夥理着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的線,無奈地笑笑,“您也知道……李導演就是這樣的。”
“想到哪拍到哪。”旁邊另一個場務插嘴道,“他說看着今早這霧有感覺,就決定先拍森林那段戲。我們之前跟着他拍《其實為師武功蓋世》的時候也是,經常淩晨或者大清早突然開機,這回大家都有心理準備了。”
宋以翔甩了甩腦袋,一踏出賓館的門就被撲面而來的清冷的風吹得哆嗦了一下。北河已經坐在搭好的棚子裏讓人上妝了,宋以翔在心裏感嘆,還是這孩子最省心。這個點別說睡得跟死豬一樣的楚笑飛了,連周南俞都艱難地撐着頭說緩一會兒再過來。
宋以翔想起了早期孩子們瘋狂趕通告,每天困得不行還強打着精神跑東跑西的模樣,還好現在算是熬出頭了。雖然還能遇上娛樂圈最惡臭的事,好歹一切還是向着好的方向發展的,這些孩子也不會向權勢低頭。宋以翔腦子轉了一圈,大早上的就感慨萬千,他把周南俞也摁回去繼續睡了,反正有他看着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他從後面拍了拍北河的肩,對方好像在發呆,愣了好久才遲鈍地打了聲招呼,“翔叔早。”
大概是塗了粉底的關系,北河的臉色顯得很蒼白,眼下也有淡淡一圈青紫。配上米白色的粗衣布鞋,他身處于潮濕朦胧的山霧間,還真有種“并非人世來”的感覺。
周景來不及化妝,随便紮了一下頭發就來了,不比平日塗着唇彩顯現出的好氣色,她看起來也有些憔悴。她拎着幾份早餐在宋以翔旁邊坐下,幽幽地盯着不遠處一個長發男子的背影,“還真是奇人啊李導……”
宋以翔這才反應過來,那個中長發的青年就是李導,他一開始還以為那是男主角時驚的扮演者。李導俊秀清瘦,和那種武俠片中的角色給人的感覺很像,加上他作風鬼畜為人捉摸不定,還真像故事裏走出來的人。
化妝師也跟他們聊了起來,說剛才馮君岩,也就是時驚的扮演者,已經拍了影片開場飛躍山林的幾個鏡頭了。可李導不太滿意,讓人吊着威亞重來了好幾遍。還好馮君岩作為最受好評和期待的青年演員,不擺架子,人是真的努力,一聲不吭來回拍,總算過了關。不然李導那股勁上來了,還不知道要折騰多久,讓小北等到明早都有可能。
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北河怔了一下,随後又閉上眼睛,任眉粉刷掃過他的眉尾。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沒什麽表情,給他遞早飯他不想吃,對周圍人的閑聊也沒有任何反應,大家都當他沒睡醒也就沒在意。
殊不知比起早起的各位,他一點困意的沒有。
并非被打斷了深眠,而是他根本就沒睡。
“接下來,北河!”某位場務喊了一聲,“玉山第二場,開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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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河頓了一下,然後站起來。他妝容不重,乍一看除了比平常還要白一些,看不出什麽區別。大家被帶到了森林深處,光走路就走了一刻鐘。
一棵巨大的槐樹下,馮君岩正披着外套喝咖啡。北河走到他面前喊了聲岩哥,馮君岩回他一個微笑,但是并沒有多說話。
周景和宋以翔被攔在拍攝線外,周景繼續八卦說,“聽講這樹是昨晚李導自己跑山裏轉悠半天選出來的。”
神出鬼沒的李導此時站在北河面前,上下打量了兩眼。北河睜着雙略顯迷茫的眼睛,坦然地回視他。
不知品出了什麽,李導突然挑眉笑了。他拍了拍北河的肩,“就這狀态,正好。”
拍攝開始。
公子時驚身穿玄衣,肩上附着一條黑色披風。他手持寶劍,視線警惕地掃過眼前的迷霧,最終定格在槐樹背後露出的一角布衣上。
他慢下步子,腳下枯葉被踩動的聲音也讓對方敏感地捕捉到了。那無名少年猛地回頭,眼中帶着明亮的欣喜,但那只有一瞬,當他看清來者是誰的時候,那雙眼中的光就滅了,變回和這山林中看不見邊境的霧一樣,死氣沉沉。
時驚把持劍的手背到身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嗅出了點什麽,時驚眼中閃過幾分複雜的神色,可還未等他開口,那少年就禮貌地問道:
“敢問公子可是要向東邊去?”
和他的推斷一樣,妖霧是從東邊起的,時驚點了點頭。
無名少年伸手輕輕地撫上了身邊健壯的樹幹,手心貼着的是歲月留下的紋路,頭頂蔥郁的葉間開着淡黃色的花。他又說:“将這裏槐樹的葉子燒成灰抹在眉間,就看不見這霧了。我打小就聽大人說,這裏的樹是受地靈庇護的,旁的妖再使壞也沒用。”
少年聲音有些沙啞,但依稀能想象出從前為人時清澈的聲線。時驚猶豫了幾秒,飛身取了幾片葉,果然察覺到了被霧中的妖氣遮蓋的,若有似無的地靈仙氣。
時驚眉眼輕動,沉身問那少年,“你孤身在這林中作甚?”
少年怔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頓了兩三秒,像想起什麽一般,他垂下眼睛,緩緩彎起嘴角。
“我在等人。”
時驚沒有追問。他輕道一句謝謝,就繼續朝着東邊趕去。他從少年身邊走過,風揚起了兩人的衣角。而那少年還是一動不動地倚在樹邊,望着他來的方向。
風也卷起了迷霧,時驚遠去,少年的身影也只剩一個孤單的輪廓,漸漸地消失在了畫面中。
“卡!!”
周圍屏氣凝神地一圈人同時松了一口氣,場務哆嗦着手關掉了兩邊的巨型風扇,助理們給演員披上了厚重的外套,周景和宋以翔眼睛都瞪直了。宋以翔見的世面多,勉強還算冷靜,周景已經完全不困了,激動地掐住他的手臂,湊他耳邊問說:
“是我濾鏡太厚了嗎,我怎麽覺得我們小北演得很好啊……”
宋以翔心說我特麽也這麽覺得,他謙虛道,“還要看李導演怎麽評價。”
他倆賊兮兮地豎着耳朵開始聽周圍的動靜,不是他們想多,連馮君岩都主動和北河說起了話。
“沒記錯的話,你是第一次拍戲?”
馮君岩握着暖手袋,提醒XE來的年輕助理也給北河遞一個。北河揚起一個乖巧的笑容點點頭,“見笑了。”
馮君岩直白道,“演得不錯,我覺得你有天賦,以後有想法的話多接接戲吧。期待下次跟你合作。”
宋以翔眯着眼睛聽他們說話,心裏笑開了花。他真沒想到,這很可能不是老天給的一劫,而是一樁好事。他的腦子飛快地盤算着新的計劃,想着一些他從未仔細考慮過的可能性,直到周景拿胳膊捅了捅他,示意李導來了。
李導又在機位前審了幾遍,半晌走過來對着馮君岩點了點頭,“這條過了。”
他又轉向北河,“你再補幾個鏡頭。”
哇,居然真一條過啊。周圍也隐約響起了感嘆聲。北河站在樹下小口小口地抿着保溫杯裏的熱水,安靜懂事的樣子印在周圍一圈視線中,又在不少人心裏獲得了好評。
而所有人,包括周景和宋以翔,所有人是真的高估他了。
沒有什麽非常值得一提的天賦,也沒有事先多少醞釀和努力,這真的真的是碰巧。
北河摸了摸樹幹,掌心貼着的是歲月的年輪,沒有特效處理的現實中,他頭頂的枝丫沒有開花,只有枯葉。只是演一個失意的自己,誰不會呢。或者說,并不是在演,劇中人念着劇裏的對白看着劇外的人,同樣隔着霧,在等的人同樣在遠方。
要補的鏡頭是影片中後期,時驚同旁人在對話中提到這位少年的場景。妖魔被除,迷霧已經散去,來年春天的時候,畫面中的少年依舊站在那裏望向遠方。
北河不用擺什麽動作,但是鏡頭是從他的特寫開始慢慢拉遠的,頭幾秒的細節表情很重要。李導什麽都沒說,抱着手臂饒有興趣地站在一邊。倒是兩個副導演忍不住多囑咐了幾句,讓北河放輕松,就像剛才一樣,想象着自己在等人,看向遠方……
拍攝再次開始。
北河望着攝像機所在的方向,周景站在機位後給他比了個打氣的手勢,宋以翔也認真地看着他。他視線稍稍偏移,卻瞥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來者的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青黃不接的年紀正是最耀眼的模樣。他挺拔,英俊,氣質冷冽,舉止沉穩,他跟一路遇上的工作人員禮貌地打了招呼,然後獨自走到在一個不打擾別人又可以觀看拍攝的地方沉默地注視着北河。
而在北河眼中世界已經變得模糊,通宵到現在,體力和精神力已經快消耗殆盡。他其實發現了自己的不适,但眼前半邊幻覺半邊現實的奇妙感官讓他着迷,他的視線自渙散又重新聚焦到了那個人身上,甚至淺淺地笑起來。
他動了動嘴唇,輕聲念出了一個名字。
“卡!!卡!!!”
李導突然大喊一聲,周圍人都吓了一跳。剛準備喊一二三開始的攝影師愣在一邊,被李導一把抓住袖子,“剛才那段拍下來沒!?”
幾臺攝像機都提前開好了,李導檢查了一遍,滿意地卷着劇本直拍手。
“好,好,就用剛才那段。”
——于是,北河就這麽無比飛速地,以一個超乎人預期的水平完成了拍攝。副導演也過來誇了他幾句,又說剛才的片段要先看看後期處理,如果效果沒有實景好的話來年春天他可能還要過來補個鏡頭。他點了點頭,禮貌地道了個別。
和一圈工作人員客套一番的工作就交給宋以翔和周景了,北河徑直走向了另一邊。周南俞斜靠在樹邊,晨霧已經散盡,日光落在他肩頭,空氣也升溫了不少。
“笑飛還在賴床吧,”北河軟軟地笑道,“你叫他來幹嘛?”
“已經起來了,不過我們都沒想到你會拍這麽快。”
兩人緩緩往回走,周南俞望着身邊人有些困倦的眼睛,輕嘆一句,“演得很好。”
北河笑了笑沒說什麽,而周南俞猶豫了半晌,又喚了一句他的名字。
“北河。”
“嗯?”
雖然疲倦已經寫在了臉上,北河還是習慣性地睜大眼睛,仰着臉認真地看着他。周南俞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想問,你剛才看着我的時候說了什麽?
或者是……你在念誰的名字?
周南俞把視線移開。
“辛苦了,回去睡一會兒吧,等翔叔他們招呼好了我們就開車回去。”
北河沒說話。等走到樹林和場外準備區之間的一段少有人注意的路上,他才小聲拜托道,“周南,我們先走好不好?”
在周南俞的記憶中,北河在工作期間就沒提過這種額外的請求。并不是什麽過分的事情,他反應了兩秒,“先走?”
“嗯,笑飛不是開車來的嗎?我們仨先跑吧。”北河小聲道,“我想回家。”
周南俞沒猶豫多久就說好。事實證明北河無心的決定還真碰對了運氣,他們往回開了七八公裏的時候宋以翔就打了電話過來,本來以為他是要罵人的,結果宋以翔一口一個贊嘆說幸好你們跑了。
因為他們前腳剛走,後面賈鐘和賈欣就來了。
這個名字讓跑車內的氣氛凝固了一瞬,還好北河躺在後座閉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楚笑飛瘋狂翻白眼,周南俞皺着眉挂了電話。
回到頤都市區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多,楚笑飛看北河還在睡,小聲問周南俞往哪開,要不要去哪吃個飯,周南俞還沒來得及說話,後排北河冷不丁地開口,“送我回家吧。”
楚笑飛一愣,下意識先瞥周南俞的臉色。沒想到周南俞也沒多說,伸手給他調了個導航。
頤都西城區少有見過這樣的跑車,一路上已經吸引了不少視線。車停在了小區後門,楚笑飛和周南俞也不太方便下車送他,北河壓低帽檐,從後面抱着楚笑飛的脖子晃了晃撒了個嬌,又跟周南俞說了聲拜拜,就輕快地跳下車跑了。
從他前往玉山到現在差不多正好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的發生的一切就跟做夢一樣,他的心情也起起伏伏,再加上現在……
他擡手一摸額頭,燙的。通宵一宿到現在,剛才在車上不說補眠了,楚笑飛開山路那自帶的腳法,他暈得差點沒吐出來。一大早在山裏吹冷風吸寒氣,這時候不發個燒他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更對不起上天給他安排的苦肉計。
他站在了那扇門前,屋裏沒有任何聲響。屋子的另一個主人從來不在客廳看電視,這個點也不知道在家還是在學校,北鬥星也沒有候在門後。但比起昨晚找了個借口匆匆挂掉電話的北河,現在的他反而堅定很多。就算剛才在南笑兩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已經耗掉了他最後的力氣。
——來看看我們還有沒有緣分吧。
他沒有按下密碼開門,而是敲了敲門。
一下,兩下,三下。
屋裏傳來腳步聲。
門開了。
北河嘴角揚起了一絲勝利者的笑容,但只有一瞬間。接下來他就眼前一黑,頭昏眼花地朝前倒去。
然後被抱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