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病症
二十四小時是可以過得很快的。
齊辰在圖書館待到黃昏才離開,22路公車的始發站在頤都西城區大學城的西南角,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要回市區的師生。一輛輛公車從總站發車,載着他們駛向龐大都市的各個角落。
齊辰上車的時候這輛22路只剩最前面的一個空位,他抱着書包坐下,公車晃晃悠悠地開上高架。郊區的天總歸要開闊一點,雖然這兩年也建了不少高樓,在這裏的高架上還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天幕。灰白色的背景上挂着一輪火紅的落日,它在其他遙遠的國度正帶來剛剛越出地平線的晨光,很難想象這是同一個星球的同一個太陽。
公車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手機,只有齊辰一個人在遠眺窗外。下班高峰期,駛下高架後的幾站裏乘客很快多了起來,齊辰把座位讓給了一個牽着小朋友的阿姨,站起來扶着橫杆,任小朋友坐在媽媽腿上仰着臉,用單純懵懂的眼睛好奇又仰慕地望着他。
這讓他想起了在青葉福利院見過的孩子們,也同樣有着一雙雙好奇又小心翼翼的眼睛。
是現在的人心太冷漠,還是孩子們所能捕捉到的善意太少,以至于他們在這危險的人世裏收到一點點溫暖就投以青睐,卻不知十個笑臉裏有七個是圈套。要快點長大呀,想這樣告訴小朋友們,但後來誰都發現了,成長其實是一個殘忍的過程。
齊辰自覺自己越活越冷淡了,兩年前偶然發現的秘密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但其實和那件事無關,他只是一夜之間長大,飽嘗冷暖,随後不知不覺築起了防禦性的鐵壁銅牆。可是最近這些日子,每當他房間門被敲響,某個眼神明亮的小家夥探出腦袋來找他說話,或者是北鬥星趴在他腳邊朝他伸出爪子,拿腦袋親昵地蹭着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還是會變軟的。
不是普通的心軟,是變得很軟很軟,軟到落日融化成糖漿,流淌進冰川碎裂的地方。
是種溫柔的填補,也是殘忍的侵占。
待他回到家的時候北河果然已經走了,齊辰往書桌前一坐,從口袋裏摸出周景的名片,抽出書櫃裏那唯一一本雜志,随手夾了進去。他一個人所處安逸的空間此時變得有些無聊——他齊辰居然會覺得一個人呆着很無聊,齊美知道了絕對會露出驚恐的表情——都怪北河。
人都是會被慣壞的,在貪心的方面,誰也不比誰好。
然後在發現問題之後,人又容易陷入另一個怪圈:矯枉過正。
電話那頭九點多鐘的夜晚也是靜谧的,北河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出來,像狡猾的小狐貍,又同時是單純的小白兔。北河這個人不存在真僞,哪一面都是真實的他,最柔軟的和最尖銳的部分并存,就這樣以多情又涼薄的模樣從聚光燈下走到齊辰面前,勢在要将他俘獲。
他就快被捕獲了。
然後他聽見自己對對方說:等你拍完戲跟周南俞回巍城吧。
他們能更好地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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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事實,事實都是傷人的,傷害還是雙向的。沒有哪個男人想承認自己很無能,也沒有誰會把自己的心軟拱手讓人。齊辰這樣說了,挫敗感果然要比釋懷更多。
電話那頭立刻不說話了。
幾秒鐘的沉默被拉得漫長到不可思議,最後還是北河支支吾吾地說,翔叔叫我,我先挂了,然後匆匆結束了通話。
長痛短痛都是要痛的,這個道理是不是能說服所有人妥協。可當下一個午後,齊辰打開門接住這個全身燙得如火球一樣的家夥,他立刻被二次灼傷了。
還是不想讓他痛了,無論哪一種痛。
新生痛,生長痛,病痛,再往後衰老之苦,死亡與告別,生老病死是宿命,可是人的宿命還有很多種。
他把沾了涼水的毛巾蓋在北河額頭上,再去倒水給他吃藥。這些他曾經受過的照顧都還回去了,可當他料理好一切,北河還是睜着困頓的眼睛望着他。
想說,你還需要什麽嗎?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門鎖密碼沒有換,為什麽要敲門?”
北河撇了撇嘴委屈道,“你不是要趕我走嗎?”
你看,你看,他多厲害。
齊辰心裏被北河軟化的地方此刻正揪着疼,揪着指責他的絕情。他在床邊坐下給他壓好背角,輕聲嘆道,“……我沒有。”
北河哼了一聲,側過身來怒視着他。齊辰不會哄這種病人,只能靠在他身邊老老實實給他瞪着,守着他睡着。
北河的确睡得安穩,甚至還無意識地蜷縮起身子,額頭抵上了他的手側。齊辰把掉落的濕毛巾重新給他蓋上,小心地撥了撥他的額發。就這樣過了好久,北鬥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竄進了房間,伏在地板上不吵不鬧,安靜地睡在兩個主人旁邊。
誰說這不是宿命的一種。
一碰上發燒這種事,人的身體素質高下立見。齊辰上次是一晚上就退燒了,北河卻病了整整三天才好轉。齊辰也照顧了他三天,跟着吃了三天清淡的食物,他沒有任何意見,但随後清醒過來的北河卻很愧疚。
第三天下午,在北河第N次眼巴巴地看着他,表現出一種想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模樣時,齊辰終于忍不住了。他将手中的拖把一丢,洗幹淨手走到了裹着毯子抱着電腦縮在沙發上的北河面前,壓下他的電腦屏幕,讓他把那雙又躲起來的眼睛露出來。
“你……”齊辰簡直沒轍了,“我說了,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別這麽看着我了。”
“……哦。”
北河縮着腦袋,伸出半截手指蹭了蹭鼻子。
齊辰從茶幾上抽了一張紙巾給他,北河慢吞吞地接過,然後猛地擤了一把鼻涕。北鬥星被那聲音吓得伸頭張望了一番,沒發現什麽敵情,縮回了沙發下面。
齊辰又嘩嘩抽了兩張紙給他,北河繼續擤鼻子,垃圾桶裏全是一小團一小團的紙。
“……”
“……”
北河的鼻尖很快變得紅通通的了,他可憐兮兮地望着一臉無奈的齊辰,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我想出去走走。”
“突然想吃章魚小丸子!”
“病人也需要呼吸新鮮空氣的!!”
“……你不陪我出去的話我要跟齊美說你嫌棄我了!”
齊辰裝作沒看見他眼中閃過的狡黠和頑劣,就順勢依他。
“好吧,好吧,走走走。”
北河歡呼一聲,撒丫子就跑進房間換衣服了。
所以經歷了一番起伏糾結後,他們好像又回到最初那樣了。北河穿着厚重的羽絨服,系着毛線圍巾,頭上還戴着那頂齊辰給他的棒球帽。他們一前一後踏上了22路公車,齊辰依舊把靠窗的位置留給北河,只是這輛車駛向了與上次相反的方向。
上次北河還顯得意猶未盡,這次近二十站的路程讓他過足了當普通人的瘾。他依舊不問齊辰要将他帶去哪裏,只是認真地看着窗外,不放過任何平凡或特別的景色。公車駛上了開往大學城的高架,這天天晴,日夜交替的天幕呈現一種詭谲的青紫色。
逢魔之時。因為是被詛咒了的時間所以才格外美麗,所有邪魅的幽魂都會在此時徘徊與人間,單獨行走在路上的人會被迷惑而失去靈魂。
我被迷惑了嗎?北河偏過臉偷偷望了一眼身邊人英俊的側臉,和這個人在一起所有無趣的過程都變得有趣,好似在牆壁破碎的縫隙裏也能窺見銀河。
“這是去大學城的路吧?”他湊在他耳邊問。
齊辰嗯了一聲,沒有多解釋。
這還是北河第一次來頤都西城區的大學城,他原先只知道有兩所很有名的理工大學、一所醫學院還有一所藝校一同坐落在此。大學城有一條很長的小吃街,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商戶入駐,這裏已經要往有模有樣的商業街發展了。
畢竟是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晚上六點正是人開始多起來的時間。北河看着各種各樣小吃,或者說垃圾食品,已經開始流口水了,但是他面對湧動的人潮又有些犯怵。
齊辰了然他的猶豫。他一把拉上了北河羽絨服的帽子,輕攬着他的腰,帶着他以一種熟練的走位游走在人群中間。不少人哈着熱氣吃着關東煮,或是捧着熱巧談天說笑,鮮少有人會留意擦肩而過的旁人。
齊辰帶他走到了一個人特別多的小店前,讓他等在一邊自己去排隊,北河就站在那兒謹慎又好奇地左右張望。快要到聖誕節了,不少櫥窗裏,店鋪前都貼上了聖誕樹和聖誕老人的貼紙,霓虹彩燈和小巧的鈴铛挂起,落在北河眼中成為各種鮮活的光點。
然後是穿着深灰色大衣的齊辰回到他面前,眼瞳和夜色一樣黑,一樣讓他覺得安全。他的手裏多了一大盒章魚小丸子,木魚花和海苔碎屑随着熱氣起伏飄動。整整五排丸子球,每一排的第一個球上插着個木簽,木簽上寫着口味:經典章魚燒,培根章魚燒,芒果章魚燒,章魚土豆燒,麻辣章魚燒。沙拉醬和番茄醬交替着塗成長條,然後店員又在最中間的一顆章魚燒上用番茄醬畫了顆愛心。
北河愣愣地接過這一盒豪華章魚燒套餐,齊辰已經收回手塞進大衣口袋繼續往前走了。他又沿着熟悉的攤位買了兩份湯面,北河捧着熱乎乎地盒子跟上他,兩人走上一條漸漸人少的路。北河看着路邊石像底部的校徽,知道他們已經走到了齊辰學校裏面。齊辰帶着他刷卡進了圖書館,七拐八拐停在一間專門為學生準備的用餐室門口。
并非是考試周,這裏只坐着零星幾個人,還都低着頭塞着耳機在看書本或者電腦屏幕。整個空間呈一個扇形,位置最佳的一個角落特別隐蔽。齊辰徑直走過去,運氣很好,那裏空無一人。
北河超級滿意這個座位,他面前就是落地窗,落地窗外是灌木和草坪,一盞路燈在視角右方亮着溫暖的光。他幹脆把羽絨服的帽子拉下來,松了松圍巾,朝着齊辰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你以前常來這裏嗎?”他小聲地問。
齊辰點了點頭,“考試周的時候,這裏基本全天滿座。”
“哇哦你們學霸好可怕。”
北河拿起竹簽開始吃章魚小丸子,每嘗一個味道眼睛都要亮一層。他哇了一聲,摸出手機開始拍照,拍完還要發微博。
齊辰挑了挑眉,“很好吃嗎?”
北河狂點頭。
“怪不得一直那麽多人排隊。”
“你沒嘗過嗎?”
齊辰嗯了一聲,随口道,“懶得排隊。”
齊辰說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看北河突然停住了手才後知後覺這句話中可能讓人心裏一甜的意味。北河也沒戳破,反而小聲怪罪道,“你在拿我當小白鼠啊!”
“那不行,”北河快速地戳起最中間那個畫着愛心的小丸子,遞到他嘴邊,“你也要嘗嘗!”
齊辰從來沒有就着誰的手吃過東西,連齊美也沒有,他咬下丸子的時候才發覺他對眼前這個人的縱容已經到了一種他自己都沒辦法忽視的程度。
當然北河也早就察覺到了。
牙齒咬過竹簽所帶來的細小震動引起一陣電流,從他握着竹簽的手指傳遍全身。天時地利人和,不說點什麽好像都對不起自己左胸腔裏加速跳動的器官。
“齊辰,你們接下來的考試周是什麽時候啊?”
“元旦後一次,過年前一次。”
“聖誕節我還想來這裏玩行不?”
“行吧。”
“巍城冬天特別幹燥超級幹燥,我會流鼻血的皮膚也受不了,我不想回去……”
“……嗯。”
“齊辰,我跟你說件事。”
“嗯?”
齊辰握着筷子吃面的手僵在了半空,因為北河突然站起身撐着手湊到他耳邊,滾燙的吐息拂過耳垂。說話還帶着鼻音的人是傳染源,齊辰覺得暈眩覺得自己也要病了,病入膏肓——
那個人用特別小又格外甜美的聲音告訴他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