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河
已經是普通女孩子換上睡衣鑽進被窩的時間了,賈家小姐還穿着小禮裙,耳朵上挂着的鑲鑽耳墜在路燈下閃耀着華貴的光。她整個人陷在夜色裏也是精致漂亮的,讓人豔羨,也讓人疲倦。她将周南俞送到了別墅區的入口,兩百米的路上從來都是豪車來往,少有人像他們這樣沉默地步行。
周南俞叫的車已經停在小區口了,他停下腳步,朝賈欣點了點頭。
“就到這裏吧,謝謝。”
“那麽,這個人情就欠下啦。”賈欣朝他笑得狡黠,絲毫不客氣。“等我想到讓你怎麽還了,我會随時來找你。”
“可以。”
無需多言,周南俞關上車門,賈欣目送車駛離。
大約是她也覺得耳飾有些重了,賈欣摘下耳墜放在手裏一掂一掂,一邊腳步輕盈地往回走,一邊從小挎包裏摸出手機給賈鐘撥去了電話。
“三哥~!”
聽筒那邊安安靜靜的,賈鐘已經關了燈躺下了。他嗯了一聲,無奈道,“人已經放走了。”
賈欣當然知道她哥不會就這麽作罷,或者說他們這一家人是不是好東西她自己心裏有數。她笑道,“你別老是使什麽過激手段啊,慢慢來不好嗎。”
賈鐘反問說,“倒是你也從沒為誰求過情,怎麽,你看上他們之中的誰了?”
“不是看上誰,我這不是……”賈欣緩步停在路燈下面,擡眼望了望路燈罩子裏不斷向光源撲去的細小飛蟲。“我這不是無聊嘛。”
前幾日酒會上挂着自信又張揚的笑容的楚笑飛,和今晚突然上門拜訪但全程冰着一張臉的周南俞,還有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但好像異常特別的北河,他們的臉在賈欣腦中過了一遍。同樣是光鮮的臉,她見過太多。自負的,仇富的,矜持的,壓抑的,多重面具壘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可是這幾位給她的共同印象竟然是“單純”,單純到讓她覺得有趣。
于是她的總結便是,“這幾個人還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的。”
賈鐘默了兩秒,也這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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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載着周南俞向南岸的濱江路駛去,他盯着手機通訊錄中北河那一頁看了一會兒,還是退出來給楚笑飛撥去了電話。
楚笑飛秒接,開門見山報告道他已經聯系上宋以翔了,北河沒事。楚笑飛就差喜極而泣,聲音都是虛的。周南俞又氣又想笑,壓着太陽穴長長舒了口氣。
“我往你公寓那兒去了,過十五分鐘給我開門。”
楚笑飛連連答應,整個人還是有點懵。他愣了半晌又道,“你要不要給小北打個電話?我估計他也吓着了吧……別讓我打啊,我特碼沒臉見他了已經。”
“這事不怪你,別想多。”
周南俞雖然也惱火,但不至于理不清因果。
“真過意不去的話,等北河進組了你就跟他一起去,全程看着。”
“啊——他真得拍啊——”楚笑飛躺在床上滾了一圈,雙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那電影拍完了怎麽辦,誰能二十四小時守着他?”
這題周南俞也暫時答不出來。
他望向車窗外倒退的街景,南岸沿江的霓虹燈都滅了,黑漆漆的鋼筋混凝土森林裏栖息着沉睡的鳥兒,還有蟄伏着的野獸。鐘樓上的分針時針在12下面重合,漫長的一天終于過完了。
齊辰在密碼鎖上按着數字開門,180917,這是北河出現這扇門前的日期。當初随手設下的密碼變相地使他們牢記着這個日子。才不到兩個月,進進出出百餘次的時間裏,他們竟然變成了現在這樣的關系。
——什麽樣的關系?
北河垂着腦袋跟在齊辰後面進了家門,他踢掉鞋子的同時齊辰房間裏傳來噗通一聲。睡得迷迷糊糊的北鬥星眯着眼睛走到玄關蹭了蹭主人的褲腳,然後幹脆原地癱倒在他腳邊。北河把它抱到了他房裏新買的小貓床裏,摸摸腦袋撓撓下巴,它就舒服地閉上眼睛繼續睡了。
做一只這樣的貓真幸福啊。
北河安頓好它就想去找齊辰,但是留給他的只有一扇緊閉的房門。他心裏那股酸勁兒又泛上來了,正當他站在客廳不知所措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
齊辰發來消息,簡單一行字:晚安,其他明天再說。
北河拖着步子回房間洗漱,倒上床的時候頭已經疼到快爆炸了。他處于一種身心都極度疲倦但是反而因為心裏事情太多而入睡不了的狀态。
從宋以翔那兒拿回手機開機之後連跳出來二十七個未接電話,還有一堆消息,一半來自楚笑飛,還有一半來自周南俞,李其安,顧輝,還有齊辰。比起因讓別人擔心而來的愧疚,累積到爆發的倦怠感使他什麽都不想回,誰都不想理。
只有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安全的,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人打擾。但他有預感他可能呆不了很久了。還有那個路邊的擁抱讓他覺得安全,可它也太短暫了。
但即使只有五秒,也要感謝他當時的那份沖動讓自己得到了那五秒,得到了齊辰的手将他攬緊的一瞬,即使後來又松開了。
空調吐出的暖風讓房間升溫,北河鑽進被子裏将自己裹起來。宋以翔驚愕的臉,隊友的關心和追問,後續要解決的一切,全部全部都丢向他睡醒之後吧。現在他連齊辰為什麽會出現在酒店門口都不想猜測了,他深陷于齊辰那時看向他的目光裏。
雖然是比平日更冰冷僵硬的一張臉,但眼睛沒有說謊,他眼裏分明也有火焰,在看向他的時候那可能是焦灼的急切、擔心,也可能是別的,比如連齊辰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期許。
或者是意識到了,但是正在被否決的期許。
關了燈的房間裏,輾轉難眠的人有好多。齊辰來回編輯了好久的短信,最終還是都删掉了,只給齊美發去了一行字:北河沒事,快睡吧。一邊是擔心了一晚的妹妹,一邊是最需要寬慰的北河,可他依舊不善言辭,明明心裏也攪成一團,但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就想自己躲着。
太差勁了。
齊辰努力讓自己不去回憶他伸手接住北河時,那個人縮在他懷中渾身發抖的樣子。即使随後回來的路上對方一直表現地很鎮定,但是那種後怕成功地傳遞給他了。
人的潛意識裏活着最真實的自己和最可怕的假想敵。到了這種時候想象力不受控制地出來作怪,什麽觸目驚心地場景都會浮現出一角。後怕之後,兩種對立的想法在腦中沖撞,感性和理性不介意就如此交戰到天明。
你知道他想要什麽的,你明明也可以給的。
——但是,除此之外,我給不了他更多了。
随後的整整三天裏齊辰和北河都沒有見過面,不是誰躲着誰,而是正好錯開了。齊辰去學校上課趕項目,北河被宋以翔捉走去解決他那一堆煩神的事,兩人的對話界面裏只有“回來吃飯嗎”“我有事/我在學校,晚點再回家”“幫我給北鬥星倒一點貓糧”這之類的廢話。
再之後北河又回家打起了他的游戲,齊辰忙完了課業也會盡量回家吃飯,兩個人對于那天的事情閉口不談,北河的隊友或同事都沒有再出現過,除了北鬥星又打碎了哪個碗哪個杯子,時間過得波瀾不驚的,好像什麽聲響都沒有。
可是平凡溫馨的生活被打破過就是被打破了,不把碎片夾出來清理幹淨,它就一直會梗在人心頭。
《東有啓明》将在十二月一日開機。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午後安逸的家中響起了門鈴聲,門口站着兩個人,宋以翔和周景。齊辰正好準備出門去圖書館,看北河還在手忙腳亂地收行李,他就順手幫忙開了門。
宋以翔他見過,他朝他點頭打了聲招呼就去找北河了,省略了寒暄的步驟正和人意。周景就是北河常提的那位景姐,她畫着淡妝,整個人看上去漂亮大方,精神又幹練。她快速掃視了一圈,然後饒有興趣但又不失禮貌地打量了一下齊辰。
“周景,AB5的經紀人助理,”她抽了張名片遞給他,“這兩個月我們小北承蒙您關照了。”
齊辰接過名片點了點頭,不知為何他并不想多說話。
周景又道,“這上面有我的號碼,未來幾天聯系不上小北的時候可以找我。”
齊辰輕聲道了句“謝謝”,把名片揣進口袋裏,繞過她走出了門。果然跟傳言中一樣冰山,周景哆嗦了一下,心想這小哥看上去和周南還真有幾分像……
北河拖着行李箱出來的時候發現人已經走了,他噘了噘嘴,臉色不太好看。但是宋以翔的臉色更不好看,誰看都知道他在等着戲拍完再就北河的事情算總賬。
北河只有幾個鏡頭,再怎麽拍也不會超過三天。他的戲份拍攝地在玉山,電影開頭就是主角飛躍山林的鏡頭,所以他合并着被安排在最早進組的那批人裏了。今天進組主要是和各路前輩打個招呼,随後就盡量低調速戰速決吧。
本來他是這麽想的。
三人又去商場買了些東西,開車到玉山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可還沒看到公司調來負責接應的助理在哪,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周南俞和楚笑飛一左一右等在那兒,不知在壯誰的膽,生怕不讓各路人知道北河有隊友似的。
宋以翔簡直哭笑不得,抄起手邊的劇本卷起來一人當頭給了一下。
楚笑飛會錯了意,他趕緊解釋,“翔叔!不是,翔哥!!我真沒飙車,我開40來的!不信問周南!”
周南俞壓根沒聽他說話,他抱着手臂靠在車邊,眼睛牢牢地鎖在北河身上。北河倒是很自然地走過來跟他們打了招呼,一邊安撫着挂在他身上哇哇直叫的楚笑飛,一邊朝周南俞笑了笑。
“隊長,你還沒回巍城啊。”
“等你拍完了就回去。”
周南俞接過景姐手上的行李箱,帶着他們去賓館登記。玉山景區的賓館不多,但前年新建了一個比較大條件比較好的,真不知道該不該謝謝那些喜歡來玉山賽道開趴的富二代。
直到拿房卡進房間的時候北河才反應過來周南俞的行動力之高。這間賓館被劇組包了一整層,北河單人住一間,周南俞和楚笑飛在他左邊,宋以翔和另一個演員的經紀人住對面,右邊是周景和公司安排來跟劇的助理姑娘。之前他聽說的安排不是這樣的,想必周南俞也費了點心思打點好了關系。
“周南,”
北河在進房間之前喚了他一聲,周南俞回過頭,神色淡然地等着下文。
北河張了張嘴,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最後就小聲但鄭重地道了句,“謝謝。”
開機儀式在明早九點,南北笑三人跟在宋以翔後面,挨個去給劇組的工作人員還有已經入住的演員前輩打了招呼。楚笑飛在正事面前還是挺正經的,仨小孩禮貌謙遜地問好的模樣沒人會不喜歡,最主要是少年偶像和實力派的前輩演員間沒什麽太大的利益沖突,于是大家都和和氣氣的,暫且沒什麽暗湧。
就是還沒見着李導演。找他的人不止一個兩個,但都說不知道他在哪。鬼才果然是鬼才,不神出鬼沒一點好像都配不上這個稱號。北河沒在意,謹慎地跟一個劇組的人打好招呼也要每分每秒看眼色讀空氣,并不是簡單的事。轉了一圈回來他就拿着盒飯請辭了,楚笑飛來撓門被周南俞捉了回去,晚上九點十分,他終于清靜了下來。
房間的窗打開就能聞到樹木的味道,山裏的空氣和都市裏的到底是不一樣的。夜間的氣溫也冷了不少,北河把空調開得很高,然後開了半扇窗,坐在旁邊對着視野裏山峰連綿的線條吃了幾口飯。這裏能看見星星,北河和它們互相眨着眼。
自然的确有讓人安定下來的力量。畢竟在山河雲海面前,人多脆弱,多渺小。
我若是河流。
北河撐着下巴看着臺詞本扉頁大大地“北河”兩個字。
那麽能讓河流依靠的山在哪?
山——冰山。
齊辰。
這都能聯想齊辰,北河噗嗤一聲笑起來。他按亮手機屏幕,屏保被他換成了齊辰拍得那張他和北鬥星在沙發上的照片,每次看到這張圖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好。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順從心底的念想給齊辰打去了一個電話。
響了三四聲,對面接了。
“喂?”
北河笑得有點傻氣,“喂喂,齊辰,在忙嗎?”
聽筒那邊很安靜,“沒有。”他回答說。
“你到玉山了?”
“嗯,風景挺好的,就是有點冷。”北河縮了縮脖子,“北鬥星在幹嘛?”
“在邊上趴着。”
“那……”
“北河。”
齊辰這麽叫他名字的時候北河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即使他聽着電話那邊低沉的語氣突然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逃避的東西總有一天會以某種方式回來,當面說不出口的話隔着數十公裏的距離就應該說出來了。
頤都的天上浮着一層薄薄的雲,看不見星月。山河之間的距離,又怎麽是普通人能一腳跨過去的。
“等你拍完戲跟周南俞回巍城吧。”
齊辰說。
“他們能更好地保護你。”
——但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