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等人
《東有啓明》試鏡的事跟北河有沒有關系齊辰當然不知道,因為連北河自己都不知道。
出租車載着北河駛過濱江路時正是頤都東岸區最燈火通明的時候。江面上閃爍着五色的霓虹倒影,知名企業的巨型LOGO在寫字樓一側的LED屏幕上滾動。樓盤間攀比着資本力量的雄厚,外來的游客聚在巨型天橋上拍照,衣着光鮮的下班者拖着疲憊的身心游走在其中。
宋以翔已經站在酒店門口等着了,北河下車望見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一把脫了自己的夾克外套蓋在他頭上。北河整個人一愣,宋以翔二話不說,攬着他徑直往裏面走。視線被遮蓋,不安感自然湧了上來。
而宋以翔的狀态也很奇怪。這個平日不論遇上什麽事都不慌不亂的人,此時氣息深重,握着北河肩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
“小北,這就一簡單的試鏡,你別緊張。”他貼近北河耳邊說,“一會兒我就在旁邊看着,不會有事。”
北河默了三四秒,心中有了幾分猜測,他很聽話地沒有掙紮。兩人走進電梯,他輕聲問了一句,“什麽試鏡?”
“《東有啓明》。角色是一個戲份很少,臺詞只有幾句的小妖怪,到時候你就……”
“知道了,”北河沒有讓他多說,“我會随機應變。”
楚笑飛經常被宋以翔教育完了就吐槽說,果然眯眯眼都是怪物;李其安被摁着去上聲樂課時也常講翔叔壓榨員工,周南俞和顧輝不愛抱怨,聽了就在一邊笑笑。其實他們都知道,宋以翔是真心為他們好的,早期受到過額外關照的北河更清楚不過。
如果現在有什麽事情能讓宋以翔來不及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喊他來,還說了這樣寬慰的話,他一定是遇上了讓他也很為難,而且以他的位置都左右不了的事情。
樓層應該不低,北河在心裏記着秒數。蓋着衣服應該是為了不讓任何攝像頭拍到,北河沒有動,垂着眼睛看着腳下的紅地毯。他們右拐再左拐,停在了一間房間門口。
門的兩邊站着兩個穿着黑皮鞋和西褲的男人,是保镖沒錯了。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争執聲響起,無論宋以翔怎麽說,男人都機械般地回答着同一句話。
“不好意思,老板說了只讓北先生進,單獨。”
北河站在那兒聽着宋以翔跟他們争了幾輪,能聽出來宋以翔的火氣蹭蹭蹭往上漲,但是倆保镖還是堅持着死命令,說什麽都不放他同行。北河輕嘆了一口氣,在宋以翔罵出“什麽狗屁老板誰特麽稀罕我們不面了”之前,擡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翔叔,算了。”北河冷靜道,“沒事,您在這等我。”
宋以翔還想說什麽,被北河牢牢地壓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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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允許攜帶手機。”保镖又冷冷地說。
北河不怒反笑,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交了上去。保镖刷了卡,門嘀一聲開了。
“北先生請。”
房間裏彌漫着淡淡的煙味,并不嗆鼻,空氣是涼的,看來才剛剛開窗通風過。能夠氣定心神地聽着門外人争吵,自己在裏邊自作紳士地散着煙味,果然是某個資本主義帝國所養出來怪獸,披着人模狗樣的表象,能随心所欲把旁人拆骨入腹那種。
北河扯下了頭上的夾克,伸手捋了一把毛躁的頭發,望向落地窗邊的靠椅上翹着二郎腿的男人。讓他比較驚訝的是,回視他的不止一雙眼睛,男人旁邊的電腦上開着視頻通話,鏡頭那邊的青年長發向後紮着,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正是玄幻鬼才李導演。
北河很快反應過來,對着屏幕裏的人點了點頭,“李導。”
他又看向一直打量着他的男人,冷淡道,“您貴姓?”
男人穿着商業精英标配那一套,皮鞋西褲白襯衫馬甲領帶,手腕上亮晶晶的表也不知道價值後面多少個零。換一個場合碰見的話北河大概會對他印象不錯,因為這男人沒有啤酒肚,沒有步入中年的油膩感,反而五官端正,器宇不凡。
“賈鐘,”男人朝對面的床揚了揚下巴,“先坐下吧。”
北河站着沒動。
“賈先生,有什麽事嗎?”
賈鐘不說話,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北河毫不怯場地與他對視,眼中亮着淡淡的光,像是在看一堆死物。
打破沉默地還是李導演,他輕輕嗤笑了一聲,然後對着北河點了點頭,口吻随意地說,“小北,能這麽叫你嗎?我這兒有個新本子,裏面有個小角色你可以試試。”
大概摸索出了立場,北河可以完全無視旁邊的賈老板,把所有視線都給了李導演。
“您說。”
李導把煙和掉下來的幾縷頭發往耳後一別,倒真有幾分江湖浪子的感覺。在講故事之前,他先問了一個問題。
“你有喜歡的人嗎?”
北河只頓了一秒就點了下頭,“有的。”
李導又輕笑一聲,“那就好辦了。”
還真是個臺詞只有幾句的小配角,準确來說連配角都算不上,只是個路人。
男主角時驚在穿越森林捉妖的時候遇上了一個無名少年,時驚一眼就看出他是妖,而少年面相單純,毫無傷人的意思,還給時驚指了路,并教他驅散迷霧的辦法。時驚走前問了一句你為何停留在此處,少年說,我在等人。
然後直到影片中後期的時候,提及那日時驚在森林斬妖除魔的事,有人随口問了句,你有沒有見過林中唯一開花的那棵槐樹下站着的小妖?時驚憶起便問,那妖什麽由來?對方輕嘆,他是不是說在等人?那孩子原本是個凡人,一直在等他的戀人回來,具體發生了什麽不清楚,反正最終他也沒等到他的戀人。他的親人将他的屍首埋在了槐樹下,他的執念很強,又受林中妖氣影響,久而久之竟成了妖。而他即便成了妖也不欲不貪,只是一心等待着。
哪怕他最後都忘記了他在等誰。
李導演把臺本發進了北河的工作郵箱,北河點開一數,兩場戲份,臺詞總共只有四句,第二場只要拍一個遠遠的鏡頭,不用說話。
“敢問公子可是要向冬邊去?”
“将這裏槐樹的葉子燒成灰抹在眉間,就看不見這霧了。我打小就聽大人說,這裏的樹是受地靈庇護的,旁的妖再使壞也沒用。”
“我在等人。”
北河認真地把三句話念了一遍,語速很慢,沒帶什麽語氣神态,因為他還沒有醞釀出适合的。
賈鐘不打擾他們,可他打量的視線毫不掩飾地在北河的全身游走,像是在鑒定獵物,還要正經地打個分。
“想想你喜歡的人,”李導撐着下巴,半眯着眼看着他,“最好是求而不得的那種。”
“就念最後一句……啊反正你就随便念念,也不是我點名要你來的。”
這個李導還真有些捉摸不透,他對于作品的苛刻是出了名的,理論上只要是有臺詞的人他都不會“随便”讓人應付。北河腦子轉了一圈,覺得這李導演雖然話這麽說,但實際上應該已經給他打了一個合格分,就憑他從進門到現在的表現。
被眼光毒辣的人認可不一定是值得驕傲的事,北河在心裏苦笑。他的目光掃過桌上的電子鐘,然後投向了落地窗。鏡子裏是他自己站在這豪華房間中可笑的,模糊的輪廓,鏡子外是俯視視角下頤都東岸的盛景,黑色的江水混着霓虹的浮光向着遠處奔去。
“我在等人。”他輕聲念到。
李其安坐在房間飄窗上,關掉電腦音響,仔細地聽楚笑飛講話。三人語音通話略有些卡,楚笑飛是在外面拿流量打的,顧輝那邊半天沒出聲,楚笑飛急得狂罵髒話。
“就南圳房地産巨頭那個賈家,大姐辦奢侈品走秀,大少搞汽車,二少繼承家業搞地産,三少拿錢到處投資,小妹吃哥哥姐姐剩的都夠過八輩子。草這一家都他媽神人,富得流油,最重要的是我他媽早知道這賈小姐這麽會找事,我說什麽都不會去那個jb酒會還跟她搭話的。”
李其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所以呢?賈小姐順着你賞臉檢閱了我們組合,他哥哥順着她哪兒又看上了北河?”
他頓了兩秒,“……你他媽不是在逗我嗎?!”
“虧她還有點點良心打電話給我通知了一聲……但他媽這麽遲才通知有屁用啊!!等下,草,剛見面那時候她就說她三哥潛過不少藝人,我還當她開玩笑吓我呢,合着真他媽提前暗示啊?!”
楚笑飛要急瘋了,他都沒敢說現在北河八成都被叫走了已經。顧輝反應了一會,問道,“周南在哪?”
楚笑飛來跟他們說之前肯定已經跟周南俞說過了,聽到隊長的名字楚笑飛真快哭了,“草,別說了,我覺得周南面上沒說什麽,心裏早想掐死我了。他爸那邊估計也有點關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周南現在應該……”
他苦笑道,“周南現在應該去賈家坐着了。”
信息量太大,三人都沉默了起來。還是顧輝最快轉過彎來,沉聲問道,“那北河現在在哪?”
北河現在在哪?齊辰也想知道這個問題。
齊美很敏感,齊辰現在半天不回消息。她哥哥怎麽可能平白無故特地找她問什麽娛樂圈的事情,而且被問了連一句“沒事”都不曾回複。
齊辰跟娛樂圈唯一的交集就是北河。而且齊辰不會說謊,他沒說沒事就說明真的有什麽事發生。
而且很可能還不是好事。如果是普通情況,他直接問身邊的北河就行了,哪還用的上她。
齊美夜宵也不吃了,直接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齊辰接了。
“你講清楚有什麽事,雖然我不一定幫得上忙,但是……”齊美着急道,“但是萬一呢!”
齊辰沉默了幾秒,半晌兩句話概括道。
“北河到現在沒回家,楚笑飛找來了,提到了什麽試鏡。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想攔着北河去。”
齊美懵了,她反應了好幾秒,某三個字很快跳了出來,一瞬間她的手都在抖。
“那,那……”
她那了半天,直接把電話挂了。
她再次打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了,齊辰從沙發挪到了自己房間,不因為別的,而是客廳的窗開着,北鬥星冷得打顫。他拖着略顯僵硬的步子回了房間,但是坐在桌前二十分鐘只看了兩行字的書。
漂亮的金屬書簽夾在書頁裏,在臺燈的照耀下亮着一個柔和的光點。
“我剛去問了,”齊美在聽筒那邊喘着氣,“我一個學妹狗過《東有啓明》的試鏡地,因為據說她追的一演員會去。她剛才沒接電話,我直接跑她宿舍了,她在洗澡呢,等她廢了點時。”
齊美緩了緩,又問,“北河現在回來了嗎?”
“試鏡地在哪?”齊辰冷聲追問。
“在,在東岸的洲際酒店。不是,哥,你要過去嗎?”
你過去也沒用啊?
而且到底是不是《東有啓明》都不知道,他們現在根據一個關鍵詞就做推論,能恰好碰對這百分之一的可能的幾率太小了。
這後面的話她沒說,但是她知道齊辰能想到的。
但是齊辰幾乎沒有猶豫,還是出了門。
“就到這吧。”李導對着北河點點頭。
賈鐘挑了挑眉,道了句辛苦,就啪一聲合上了筆記本。
第三個人退場,酒店房間裏的氣氛立刻就不一樣了。北河剛被李導拉着聊了不少電影和劇本的話題,全程兩個人都把賈鐘當空氣。
真有意思。北河還有心情感嘆一句。剛才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試探,每一個人都在考驗另兩個人的耐心。這麽看來本來他覺得是中立立場的李導還是要更偏向他一點的,或者說,他北河怎麽樣李導無所謂,對方只是更看賈鐘不順眼。
賈鐘用十分商業的,那種笑面虎的笑容對北河客氣道,“站這麽久還不累嗎?”
北河也笑,“賈先生的床我坐不起。”
賈鐘剛想說什麽,他的手機想起來。他瞥了一眼來電,還是接通了。安靜地房間裏能聽見聽筒那邊撒嬌的女聲問哥哥什麽時候回家,賈鐘挑了挑眉,道了句別鬧就把電話挂了。
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抽掉自己的領帶,松了松領口,長腿兩步向前就站在了北河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個“高”不僅是身高,還有他萬貫身家所擁的地位之高,是他以為能壓制絕大部分旁人的高度。
而北河挂着禮貌的,防禦性的微笑,看上去不卑不亢。
賈鐘點了點頭,笑意不減,“嗯……以前我也遇到過幾個你這樣的人。”
北河緩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沒有理解這話裏的深意。
“那他們現在呢?”
“玩膩了,扔了。”
賈鐘跟丢垃圾似的把手腕上的金表取下扔在枕邊,擺了擺手。
“行,你走吧。”
北河掉頭就往門口走,賈鐘還在後面跟了一句,“下次再見。”
門關上,北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腿酸軟得不行,他幾乎立刻就要跌坐在地上。但是不行,還不行,仗打完了也要站着走回去。
他左右望了望,并沒有宋以翔的身影,還是門口的保镖帶路,把他帶到走廊盡頭的另一個房間。門一開宋以翔就沖出來要亮拳頭,看到了北河的臉,他整個人頓在半空,眼睛都紅了。
“沒事翔哥,走吧。”北河壓下他的手,拽着他就往電梯口走。
三十三樓。北河瞥了一眼電梯上角的數字,有些茫然地站在一邊。宋以翔開始打電話,滔天的怒火噴湧而出,而北河沒有心思細聽他在跟誰說話,在說什麽,明天會怎麽樣。他只想回家,回到那個北城普通的居民區,走過那個七盞路燈壞了兩盞的長路,打開屬于他的門,抱着他的北鬥星睡個好覺。
他們倆從酒店走出來。這會兒沒遮臉,宋以翔沒想起來,北河也覺得随便了。而他放空的大腦在下一秒徹底空白,所有情緒——生氣的,害怕的,緊張的,慶幸的,委屈的,所有情緒如洪水猛獸般襲來将他淹沒。
這是一盞明亮的街邊晚燈,橙黃色的光落在齊辰的肩頭,他背後還有車流飛快地駛過。十一月的夜晚很冷了,寒風嘩嘩地竄入他的領口。
我在等人。
北河的腦子裏還盤旋着這句臺詞,然後現在上天給了他回應。
而他在等我。
北河也如一陣風似的朝齊辰跑去,被他抱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