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新開始看,否則會銜接不上哦) (1)
聽說人在彌留之際會回顧自己的一生,原來是真的……
吳懷媛覺得她就像置身于一個被包了場的電影院裏,周圍空無一人,她坐在正中間的觀影座位上,像個觀衆一樣欣賞着一部由她自己主演的電影。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劃破了熒幕上的黑暗,一個肉嘟嘟的奶娃娃映入她眼簾。
床上躺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面容憔悴,臉色泛白,但勾起嘴角微笑的時候卻分外得明豔。
站在一旁的男人既興奮又無措地接過孩子,他似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讷讷地看着懷裏的孩子,許久才開心得嚷嚷開了,“我有女兒了……我有女兒啦!我說什麽來着,你剛懷她的時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個女兒!”
“嗯,那不如就叫她懷媛吧。”
懷媛……吳懷媛……
原來,這個奶娃娃就是她啊。
原來,床上的那個人就是她的母親啊。
原來,她的名字是這樣來的,透着父母濃濃的愛意啊。
那時候的他們是愛着她的吧?她能感覺到自己是在萬衆期待中來到這個世上的,只是母親的忽然離世讓這份期待變了質。
她一直不知道母親是怎麽死的,家裏的傭人們在她面前總是三緘其口,問起外婆和小姨也都只是含糊其辭地說——“生病死的,她身子一直就弱。”
直到現在,她才終于看到了真相……
生完她之後母親就幾乎沒怎麽離開過病床,大夫說是氣血不足,再後來母親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陰晴不定,好的時候便總是跟父親說自己拖累了他甚至是勸他再找一個,到了夜裏時常突然醒過來哭,白天又總是打罵傭人把那些調理的藥都砸了。
更嚴重的是,母親不能見到她,每回見到情緒就會失控。
于是,他們把關在了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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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六歲那年,母親去世了,這份記憶她還是有的,只不過……根本不是什麽生病死的,是自殺……
母親每天都會藏一些醫生送來的西藥,直到那一天,她把那些藥系數吞下,漸漸失去了意識……
難怪從那之後,父親也不願意再見她了。
父親是個軍人,在家的時間本就不多,六歲之後她幾乎就沒怎麽見過他了。
她想,父親一定是深愛着母親的吧?所以才會那麽讨厭她。
母親去世之後他也一直都不願再娶,直到她十歲那年,在外婆和奶奶他們的堅持下,他續弦了,娶的是小姨,無論有多麽的不願意,他都有着替吳家留後的責任,他們需要一個兒子,而他也很快就如了他們所願。
弟弟出生的第二天,柳條湖附近的路軌被炸毀,日軍認定是中國軍隊幹的,炮轟了沈陽北大營,父親趕往錦州增援。
這一次,他去了很多很多年。
小姨待她不算好但也不算壞,大部分時候她們是相敬如賓的,那幾年說過的話加起來屈指可數。
她心裏是明白的,小姨也是個可憐人,被傳統觀念捆綁着随波逐流,即便從來不被父親所愛也得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守着這個家。
去了學堂之後,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愈發不能理解小姨這種心甘情願耽誤自己一生的行為。
她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她更不願成為“不知亡國恨”的“商女”,她跟着同學一起去游行、吶喊,那時候他們每個人都有着滿腔熱血,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能夠救世的。
十六歲那年,她遇見了那個人。
在她和同學們被日本軍隊圍追的時候,那個少年從天而降。
他邊小心翼翼地替她處理着掌心的傷口,邊輕聲道:“我姓莊,叫莊海生。”
“我認得你……”是她常去的裁縫店裏的小學徒,他們打過很多次照面,只是他從來都不正眼瞧她,她以為他讨厭她。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厭了,軍人本該守護盛世,可這亂世還是來了,身為軍閥家的大小姐難免會被人遷怒。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在聽到她的話後,他驟然擡眸,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那雙眼睛裏仿佛有着漫天星辰,“真的嗎?”
“嗯,您不記得我了嗎?我常來你們店裏的……”
“我記得我記得……”他激動地打斷了她,随後又覺得這麽做好像不太禮貌,傻笑着撓了撓頭。
她笑着緩解了他的尴尬,“我叫吳懷媛。”
“我知道。”他用力點頭,信誓旦旦地給出保證,“吳小姐,你不要怕,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
“嗯,我不怕……”
那之後,他們還是經常會在裁縫店裏打照面,只是輪到她不敢看他了。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眉眼,看一眼,她便會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他該不會也以為被她讨厭了吧?得找機會跟他解釋清楚,可是要怎麽解釋呢?她是喜歡着他的,他替她處理過的傷口至今還在,她總是在快要結痂時又故意弄傷它,直到掌心留了疤,每每看到這道疤她就會想起他指尖的溫度……這些話她說出口,羞死人了呀,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萬一人家壓根就沒這心思怎麽辦法……
後來,她知道了他的心思,可他已經走了。
1937年,他去參軍了,留給了她很多衣裳和日記,還有一句——願能相逢于國泰民安時。
那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1937”這個年份意味着什麽。
她以為時間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等到他回來再慢慢将那些少女心事說與他聽。
好事發生前或多或少還會有些預兆,但災難來臨時往往是猝不及防的……
那個初冬的傍晚,跟平常沒有任何的不同,晚霞很紅,一切都很平靜,可當她放學回家後,才發現家裏已經人去樓空,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滿滿都是倉皇出逃的痕跡。
是的,他們逃了,但卻丢下了她……
這麽多年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抛棄的。
終于,她看到了——看到小姨也是在茫然地情況下被軍隊的人帶走的,一路上一直嚷嚷着想去學校接她,可是那些人還是不由分說地把小姨送上了船;父親已經在船上等着了,沒有見到她後同樣也是急瘋了,他們不讓他下船,反複提醒着他身份特殊一旦回去恐怕就很難活着離開了,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堅持,他聲嘶力竭地吶喊着,說那是他唯一的女兒啊,他甚至選擇了跳船。
然後,就像那些人所說的,他根本沒有機會活着見到她。
父親是被槍殺的,那一槍其實已經足以讓他斃命,可他還是艱難地在地上爬行着,嘴裏不停念着她的名字。
那些日本人怕他還沒死透,刺刀一下又一下地紮向他,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眼睛都是死死地睜着的,眼神裏沒有任何的不甘,有的只是擔憂,那是對她的擔憂啊……她父親至死都沒有放棄過她……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父親已經死了,一個軍閥的槍殺本該是件很轟動的事,可是在那之後不久,南京淪陷。
她跟随着人群逃亡,躲在磨盤後面連氣都不敢喘,卻還是被發現了。
那一天,刺刀紮入她的肩胛,她疼得無法動彈,他們大笑着扯開她的衣服,一個接着一個地發洩獸欲,就像在狎玩一條路邊的流浪狗。一起被抓到的那些人也不乏看不過去想要救她的同胞,可惜最終都難逃一死,漸漸的,男人們幾乎都倒下了,他們的死狀很相似,死不瞑目,血紅眼眶中有着如出一轍的不屈的恨……
她已經失去了知覺,讷讷地瞪大雙眸,怔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那一剎那,她覺得死反而是種解脫,直到幾縷陽光從厚實雲層中洩出——這片土地上的人血還未涼,縱然飲冰,也終會天光乍破,迎來國泰民安,她必須等到那一天在親人的陪伴下安穩地躺在床上壽終就寝,而不是在這種無盡的絕望中死去。
這個念頭支撐着她熬過了最生不如死的那七年,活下來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心裏的傷從未褪去。
可是,值得。
她活着看到了一個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盛世,看到了那些跟當年的她一樣芳華正茂的孩子們再也不必被戰火吞噬,他們無憂無慮地笑着,他們接受着高等教育,他們用自己的學術去征服世界,他們跟日本人平起平坐地清算着當年的帳,他們活得神采飛揚……真好啊,能在這種勃勃生機中離開真是太好了……
熒幕上的電影已經臨近尾聲,在經過奮力地搶救後,醫生無奈地宣布了她的死亡。
她如願了,如願在親人的陪伴下安穩地躺在床上壽終就寝。
她的兒子站在床尾緊咬雙唇,哭得悄無聲息,可她卻仿佛能聽到他心底深處的聲嘶力竭。
她的媳婦……不,對她而言其實更像是女兒,盡管他們離婚了,但這些年卻還是會經常來探望她,對她的孝順絲毫都沒有因為那場婚姻的終止而淡去……她的女兒緊緊抓着醫生,哭喊着求他們再努力一下試試……
還有那兩個孩子……
她一直挂念着的小魚兒終于來看她了,匍匐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對不起”,她多想伸出手,再摸摸小魚兒的頭,告訴她——“別自責,來了就好,來了就夠了。”
可是,她的手卻被莊禮用力握着,他跪在病床邊将臉埋入她的掌心,滾燙眼淚澆灌着她掌心的那道疤。
這溫度,有些像他……
他還好嗎?應該也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若真有輪回,他是否會在三生石旁等她?
那樣的話,他們也算是相逢于國泰民安時了。
自此,她的一生落了慕,熒幕的光亮褪去,周圍陷入了一片漆黑。
她閉上眼睛,彎起嘴角,微笑迎接“全劇終”。
16.
吳老太太的心跳已經停止了近五十分鐘了,但劉琪卻仍舊趴坐在病床上繼續着心肺複蘇。
一旁的護士們都不敢說話,只是一次次地遵照醫囑進行腎上腺素推注。
在這個過程間,家屬的情緒從崩潰大哭到慢慢接受……
最終,莊禮的父親莊明躍舉步走到病床邊,忍着哽咽輕聲道:“醫生……已經…已經可以了……”
他也是學醫出身的,盡管棄醫從商很多年了,可經營的依舊是與醫療行業相關的設備,所以一些最基本的常識他還是具備的,他知道——最多半個小時,若是始終搶救無效便能宣布死亡。
這一點劉琪當然更清楚。
确切地說活,像老太太這種情況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死了,但那又怎樣?任何一個醫生都不可能眼睜睜看着病人離開而毫不作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搶救的行為并不僅僅是為了病人,有時候也是為了讓病人家屬能夠多一些時間去接受。
而現在,病人家屬顯然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劉琪也只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無奈擡眸,示意護士撕下心電圖的打印紙,确認了死亡時間。
善後工作并不是一句“我們已經盡力了”就可以的,她強忍着難受,逼迫自己保持平靜,耐心地向病人家屬詳細交代了老太太的情況。
“謝謝……謝謝醫生……”莊明躍看了眼她那雙手,近五十分鐘的心肺複蘇導致她那雙手即使保持靜置時都在微微顫抖着,這對于身為家屬的他而言可以說是很好的安慰了。他抿了抿唇,吞下哀恸,由衷地說:“你辛苦了。”
“……”劉琪輕輕震了下,讷讷地看着他。
她辛苦嗎?可她完全沒覺得辛苦啊。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們好好地跟她告個別?”莊明躍顫着聲音問。
她連忙回神,點頭,“當然可以。”
說着,她看了眼一旁正準備撤走設備的護士,朝着她們使了個眼色,轉身朝着病房外走去。
還沒走遠,一名護士就忍不住壓低聲音提醒道:“劉醫生,還有病人在等着病床……”
“我明白。”還沒等對方說完,劉琪就将其打斷,她轉頭看了眼身後的莊禮等人,暗暗嘆了聲,沖着身旁的護士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你們先去忙吧。”
護士們也不便再多些什麽,只能離開。
目送着她們走遠後,劉琪輕輕嘆了聲,朝着另一邊轉身舉步,正打算去醫生辦公室。
不料卻在不遠處捕捉到了一抹熟悉身影,是康喬,他正在斜倚在窗邊,看起來已經在那兒站了有些時候了。
“康醫生?”她走上前,好奇地喚了聲。
他回過神,視線從窗外拉回,怔怔地看着她。
片刻後,他眉宇間的落寞逐漸淡去,恢複了平常的他,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平緩輕軟,“你怎麽樣?還好嗎?”
“我?”她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沒事。”
僅憑這三個字康喬無法确定她是真的沒事還是在逞強,于是,他只能試探,“眼睜睜看着老太太去世,你一點觸動都沒有?”
“你說的是哪種觸動?”
康喬直截了當地問:“沒有想到詹青嗎?”
“沒有。”她直勾勾地看着康喬,眼神沒有絲毫閃躲。
這讓他确定了,劉琪沒有在逞強,覺得放心的同時卻也難免會有些意外。
她很快就看懂了康喬的意外,不由地彎了彎嘴角,笑得有些苦澀又有些釋然,“我原本也以為,再次面對死亡的時候難免會觸景生情,直到……直到剛才莊老先生對我說‘你辛苦了’,我才忽然意識到……根本不會想那麽多的……就好像你壓抑着悲傷把我的心理狀态放在首位、詹青無數次地在火場逆行、苗小姐忍常人所不能忍地為逝者修複遺容,你們在做這些的時候問過結果、問過生死、問過自己辛不辛苦嗎?不會問的,因為這是本能,是理所應當,是職責所在。”
劉琪說這些話的時候,苗筱剛巧從病房裏走了出來。
感覺到她和康喬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她不敢打擾,在病房門邊停住了腳步。
那頭的康喬顯然也注意到了她,但卻也只是淡淡地掃了她眼,很快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劉琪身上,啓唇道:“你知道我擔心的不止是這些。”
“如果你是怕我無法面對吳老太太的去世……”劉琪停頓了片刻,輕嘆道:“我還只是個醫學生的時候,我們教授就常說,救治病人的時候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送別病人的時候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這番話讓康喬徹底放心了,他挑了挑眉,道:“這話是教系統解剖學的陳教授說的吧?”
劉琪愕然地看着他,“我們居然還是校友?”
“很驚訝嗎?”
“當然驚訝啊……”偶遇校友,劉琪難免有些激動,“你是不知道,紀央之前可是三句話都離不開你的,可是她居然從來沒跟我說過那個因為她不肯結婚就抛棄了她的渣男居然是我的校友欸!”
“……你不需要在‘校友’面前加那麽詳細的定語。”康喬忍不住偷瞄一旁的苗筱。
她面無表情地走上前,看着他,陰森森地道:“原來你跟紀小姐分手是因為她不肯跟你結婚啊?”
“不…不是……這……這個說來有點話長,回頭有機會我們再說……”康喬難得結巴了起來。
“苗小姐?!”劉琪驀然轉身,驚愕地看着苗筱,心裏暗叫不妙,連忙回神解釋,“那個……我只是在跟康醫生開玩笑,你千萬別當真……”
“你是說,他沒有跟紀小姐求過婚,這只是玩笑嗎?”苗筱問。
“呃……”這種事肯定是瞞不住的,總有一天苗筱會從別人口中得知,劉琪不想成為那個“別人”,但也不能撒謊,于是她幹脆扯開了話題,“啊,對了……苗小姐,我剛好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跟你聊聊。”
“劉醫生,你話題扯得好生硬。”苗筱依舊秉承着她一貫的直來直往。
“……真的很重要,是關于吳老太太的。”
“什麽事?”這成功打消了苗筱原本想要刨根究底的念頭。
“你應該能理解,醫院方面也有醫院方面的無奈,有很多病人還在排隊等着病床,所以我不可能破例讓老太太繼續在病房裏待太久,關于她的身後事你打算怎麽安排?”
“我明白的。”好歹也在這一行做了那麽久,這些道理苗筱還是懂的,“我已經打電話給公司讓他們派車來接了,應該很快就到了,不會耽誤太久的。”
“公司?”康喬略顯詫異地看向她,“不問殡儀館嗎?”
她搖了搖頭,“莊瑜應該是會想要再送奶奶最後一程吧?殡儀館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就算是家屬也不能進操作間,但是我們公司可以。”
康喬蹙了蹙眉,“你是說,你打算讓家屬全程參與遺體淨身的過程?”
“不是有你在嗎?”
“……”這句話讓康喬心情無比複雜。
能被她這麽信任着他當然是開心的,可是這份信任真的是源自于愛情嗎?
17.
苗筱所屬的是一家提供遺體SPA服務的公司,以“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而聞名,和殡儀館不同,這裏要更加的人性化……
“首先我們會先給您奶奶沐浴,然後再為她進行全身放松,跟着再為她穿上壽衣,整個過程我們會保證禮體不外露,家屬可以陪同在逝者身邊送她最後一程。”說話的女孩叫童蓁,跟苗筱搭檔了很多年,按照慣例儀式正式開始前需要向家屬詳細解釋下所有流程,苗筱向來不太擅長跟家屬溝通,所以這部分一直是童蓁負責的。
說來有些諷刺,這竟然是莊禮第一次認真聆聽苗筱的工作內容,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她只需要給逝者化妝又或是修複那些損毀的遺容就好。
“莊先生?”見他一直愣着不說話,童蓁又輕輕喚了聲。
他仍舊沒有回神,認真回想着苗筱是否有試圖跟他分享過工作上的事?似乎真的是一次都沒有過。
“姐夫!”童蓁急了,聲音比方才更大了些,連稱呼都變了。
“嗯?”好在,這一次總算是把莊禮喚回神了。
但同時也引來了苗筱的側目,她心口猛地一揪,朝着童蓁看了過去。
童蓁是她的學妹,也是她之前在殡儀館時的同事,跟着她一起跳槽到這家公司,她們的關系算不上特別好,但也不算差,就是兩個相處多年、合作默契的工作夥伴,苗筱本來就不太喜歡在工作場合聊私事,所以也不太容易和同事發展成無話不談的朋友。只是當年,她追莊禮追得實在太轟轟烈烈了,但凡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童蓁自然也不例外,甚至還是個很好的助攻。
每回見到莊禮,她都會喊他“姐夫”,盡管他拒絕過無數次這個稱呼,她依舊我行我素,漸漸的莊禮甚至都懶得讓她改口了。
那時候苗筱當然是不介意的,甚至還總是默默在心裏給童蓁點贊。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別亂叫啊!
想打搜着,苗筱小心翼翼地朝着康喬所在的方向偷瞄。
幸好,康喬似乎并沒有聽到,他仍舊倚靠在角落裏,安靜得就像不存在般,但她的打量目光他還是察覺到了。他沖着她揚了揚眉,像是一種鼓勵,看起來沒有任何的不對勁,這讓苗筱暗暗松了口氣。
“非得叫你‘姐夫’才行呀?”那頭童蓁有些埋怨地瞪了眼莊禮,話音再次放輕了。
是啊,這聲“姐夫”很悅耳,打從第一次聽到起莊禮就覺得很悅耳。
當然了,這種話他說不出口,這不是他的風格。
他秉承着一如既往的人設,冷靜漠然,言簡意赅,“有什麽事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呀。”老實說,他的高冷無論已經感受過多少次了,童蓁還是有點不太适應,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她能以工作态度來應對,“莊先生,我剛才說的話您都聽到了嗎?”
“嗯。”他點了點頭。
“那您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沒有。”
“那……我們就開始了?”跟這位男神交流真的好累啊,真是難為苗筱姐了。
“好。”
太好了,這場尬聊可以到此為止了!
童蓁轉身為自己套上防護服……
“等一下。“忽然,一旁的莊明躍冷不防地說話了。
童蓁愣了愣,不解地看向身旁也正在穿防護服的苗筱,用眼神詢問她這是什麽情況?
眼見苗筱也是一臉的茫然,她端着官方表情,轉過身,“莊老先生,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莊明躍并未搭理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康喬,問:“如果我沒記得錯的話,你是我母親的心理醫生?”
“是的。”康喬禮貌地回道。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莊明躍始終逼視着他,客氣又不失威儀地道:“可她現在恐怕已經不需要心理醫生了。”
“……”言下之意康喬當然明白,但他并沒有就此識相離開,而是擡眸朝着莊禮看了過去。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莊禮是最清楚的,如果在這個過程中苗筱有什麽突發狀況的話,恐怕只會讓莊明躍感到更加的不适,他希望莊禮能夠開口說些什麽。
然而,莊禮卻始終沉默着。
眼見康喬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莊明躍的語氣變得有些不太友善,說出口的話也更加直接了,“康醫生,我認為這種場合不适合有外人在,請你尊重一下我母親。”
“不好意思……”苗筱忽然上前一步,擋在了康喬面前,懇求地看着莊明躍,道:“還希望您能通融一下,他也是我的心理醫生,我真的非常需要他。”
“……”這已經不是苗筱第一次說需要他了,可惜還是和上次一樣,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幫她克服心理障礙的醫生,僅此而已。
她的這番懇求非但沒讓莊明躍動容,反而是激動地嚷開了,“你有心理病?!”
“是的。”苗筱很坦白,她認為這并不是什麽需要隐藏的事。
“這家公司怎麽回事?!”莊明躍轉頭看向身旁的莊禮。
“爸,你冷靜點。”終于,莊禮開了尊口。
“你讓我怎麽冷靜啊?”他徹底失控了,顧不上禮貌,甚至憤懑地伸出手指着苗筱道:“她有病啊!”
“可她是奶奶親自選的。”
聞言,莊明躍不由地一愣,片刻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轉眸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那個女孩,“你是苗筱?”
苗筱讷讷地點了下頭,她覺得有些意外,沒想到莊老先生會知道她的名字,顯然不可能是聽莊禮提起過的,那就是奶奶提的了?
的确是吳老太太提的,就像大部分操心着兒孫幸福的奶奶一樣,她總是擔心自家孫子那種個性會找不到女朋友,而莊禮又始終表現得對這方面絲毫都不感興趣,直到某天他突然帶了個女孩回來,老太太心裏自然是偷着樂的,當晚就打電話跟莊明躍提了這事。
當時莊明躍也沒太在意,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要怎麽在意?何況,兒孫自有兒孫福,兩個孩子都那麽大了,感情方面的事情輪不到他去操心。
再後來,老太太對這個叫苗筱的女孩實在是喜歡得緊,時常聊着聊着就說到了她,甚至還覺得自個兒孫子陰陽怪氣的耽誤了人家姑娘,一度還想讓他給苗筱介紹個青年才俊。
老太太說的事他向來都是二話不說就去辦的,唯獨這件事他可不敢亂來,總得問下兒子的意見不是?
那天,莊禮是這麽回答她的——“你認識比我更好的青年才俊嗎?”
那就是要介紹就介紹給你呗?
得,八字有一撇了。
這一撇是個遺體整容師,他早知道,也并不怎麽介意,職業無貴賤嘛,可是誰也沒跟他提過這姑娘還有心理病啊!
“你……”他瞪着莊禮,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都吞了回去,揮了揮手,“算了算了,開始吧。”
“非常感謝您。”苗筱無比誠摯地朝着他道了聲謝。
莊明躍并未搭理,她也沒有太當回事,深吸了口氣,轉身跟童蓁一起,用膠帶互相幫對方纏緊手套。
準備就緒後,倆人動作頗為默契地一起舉步走到了操作臺邊。
需要開口的部分依舊由童蓁來,“為了保持儀式的莊重,請将手機調至靜音狀态,儀式過程中也請不要接聽電話,謝謝。”
苗筱跟着她一起微微鞠了個躬。
待倆人都直起身後,童蓁繼續道:“沐浴是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親人為我們做的第一件事,讓我們可以清爽無礙地開始幸福的一生,在此,也希望借由今天這場儀式為吳懷媛女士洗去塵世間的一切病痛、辛勞與煩惱,讓她可以承載着親人的祝福了無牽挂地開始人生的新一段旅程,現在儀式正式開始。”
話音方落,倆人便齊刷刷地面向操作臺,和剛才的鞠躬不同,這一次是九十度的,持續了三秒鐘,分外得虔誠。
那之後她們就陷入了安靜,童蓁走到一旁打開音樂、點上熏香,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為了能夠讓逝者家屬的悲傷得到一定的緩解。
随後她又走回到操作臺邊,站在左側,打開操作臺上連接着的花灑,試探了下水溫,待到溫度合适後,她手握花灑從逝者的腳步開始,由左至由,橫向沖洗着逝者的禮體,滿滿地往上,來來回回就像在織布一樣。過程中,逝者身上一直都蓋着特制的浴巾。
苗筱負責的是臉部,先用化妝棉做初步的清潔,然後再用洗面奶做深層清潔,每一個動作她都格外得輕緩,手法娴熟,更像是在按摩,最後再為奶奶敷上一層面膜,面部的清潔就告一段落了。
按理說,奶奶的頭也應該由她來洗的,可她卻突然頓住了動作,擡眸看了眼童蓁。
童蓁正蹲在床尾,給海綿塗上沐浴乳。
她走上前,不發一言接接過沐浴海綿,用眼神示意童蓁去洗頭。
這個行為讓童蓁有些不解,但她還是照做了。
苗筱暗暗地深吸了口氣,緩步走到奶奶右側,撩起浴巾,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奶奶的手臂……她刻意地放慢了動作,但又不敢太慢怕會引起家屬的懷疑,從撚起浴巾到折疊出一條足以露出手邊的邊,整個過程大約只持續了三四秒,而在這三四秒間她眼睛猶如掃描儀般飛速運轉,查看着浴巾底下奶奶的身體……
映入她眼簾的畫面就像康喬之前說的那樣——“你會看到真正的傷口,每一道傷口背後都隐藏着她始終不願說出口的慘痛回憶。”
參差傷痕,赫然入目。
最明顯的那道在右邊肩胛上,雖然早就已經愈合,但顯然當初并沒有好好處理,疤痕增生很厲害,甚至讓人無法分辨出這是由什麽東西造成的,除此之外,還有腹部、腿間、甚至乳房……以及她暫時無法查看到背部可能也會有……
即便康喬早就已經幫她做了心理建設,可她還是覺得觸目驚心,甚至連手都忍不住顫抖。
果然,把奶奶送到公司來是對的,禮體不外露也就意味着不會再有更多人看到奶奶的那些慘痛回憶。
所以她必須得避免童蓁接觸奶奶的身體,并且搞清楚傷口的大致分布,盡可能地不要讓那些地方暴露在外,哪怕只是片刻都有可能會被莊禮他們看到。
但這也意味着她必須一個人去承受這些,不能流露出絲毫的不對勁,有無數次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這種崩潰與她的心理狀況無關,是因為憤怒,這種憤怒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心底像是有一頭野獸在慢慢成形,它想要沖出來,利爪反複抓撓着她的心,如刀絞般的疼。
每一次快要失控的時候,她都會情不自禁地看向康喬。
她知道,他幫不了她,可那道仿佛時刻都在專注着她一舉一動的目光還是讓她找到了些許安慰。
就是在這樣反複壓抑着憤怒的情況下,她總算是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的,剩下就是給奶奶穿衣了,一般是倆人合力完成的,苗筱看了眼童蓁,輕聲道:“讓我來吧,我想親手為她穿。”
童蓁點了點頭,并沒有生疑。
壽衣是莊瑜選的,符合喜喪的紅,最裏頭那層襯衣代表着春,外面的紗衣是夏,罩衣是秋,最後的棉襖是冬,苗筱一層又一層地替她穿上四季,用錦衣綢緞遮蓋了那些不堪回憶,但願奶奶能夠就此平順地走向往生。
完成後,苗筱和童蓁站在奶奶身旁,最後的鞠躬。
一彎腰,她想起了奶奶身上的傷口,那是她這輩子所見過的最醜陋的傷,扭曲、猙獰、屈辱。
一起身,她看到了安詳躺在操作臺上的奶奶,這是她這輩子所見過的最美的人,她甚至覺得奶奶身上散發着光芒,那是一種足以照徹河山的光芒。
01.
等家屬都離開後,苗筱才算真正走下操作臺。
整整兩個小時,正常情況下也是一件對體力要求極高的事,何況她還得拼命調節着情緒表現出若無其事,終于結束後,徹底放松下來的那一剎那,她全身無力,膝蓋發軟,幸好康喬及時上前扶住了她。
“你做得很好。”他輕聲在她耳邊說着。
“那就好……”這份肯定無疑是苗筱現在最需要的。
他沖着她笑了笑,把她扶到了一旁的家屬休息區,讓她坐下,蹲下身替她解開了手腕上纏繞着的膠帶。
脫下來的手套裏全是汗,甚至還能倒出些許汗滴來。
苗筱有些尴尬,想把手縮回,他卻牢牢地握着,不發一言地看着她手腕上被那些膠帶勒出的紅印,難掩心疼地反複輕撫着。
“姐……”童蓁蹦蹦跳跳地跑來過來,剛巧撞上這一幕,微微一愣。
“怎麽了?”苗筱用力抽回了手,擡眸朝着她看了過去。
“呃……”她困惑地瞥了眼仍舊蹲在地上神情有些失落的那個心理醫生,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将手裏的凡士林遞給了苗筱,“擦點吧。”
“不用了……”被膠帶勒出紅印是很正常的,勒兩個小時,難免會血液不流通,再加上不斷輕微摩擦着的關系,通常大家下了操作臺後都會塗些凡士林緩解一下,但苗筱嫌麻煩,反正馬上就要去洗手了,塗了也會洗掉多浪費啊。
然而,她的拒絕還沒說完,康喬就已經伸手接過了童蓁手裏的凡士林,小心翼翼地替她塗着,“你得好好保護自己這雙手。”
“知…知道了……”感覺到一旁童蓁直勾勾的圍觀目光,她臉頰一紅,連忙把那瓶凡士林搶了過來,“我自己來就好,你先去停車場等我吧,我去洗一下就來。”
康喬輕震了下,但很快就恢複如常,緩緩起身,離開前沖着一旁的童蓁叮囑了句,“麻煩照顧一下她。”
“啊?哦……好…好的……”童蓁愣愣地直點頭。
一直到他走出操作間,她再也按捺不住了,看向苗筱,試探道:“現在心理醫生的服務都這麽無微不至的嗎?”
苗筱低着頭,正在認真地替自己擦凡士林,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嘴角,咕哝道:“他不止是心理醫生。”
聞言,童蓁眼眸一亮,興致盎然地刨根究底,“那是什麽?”
苗筱忽然想到了什麽,擡頭看向童蓁,正好能趁此機會把話說清楚,“是你姐夫。”
“哈?”雖然多少有些猜到了,但她還是免不了有些震驚,“換…換姐夫啦?”
換姐夫了并不出奇,畢竟她跟苗筱也有段時日沒聯系了,何況苗筱本來就不太愛說自己的私事,這期間和莊禮分了手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剛才前姐夫也在啊!
然而,苗筱顯然不打算解釋太多,只輕輕點了下頭,“嗯,換了。”
“這……還會換回來不?”她試探性地追問。
苗筱輕輕瞪了她眼,“不會了。”
“你确定?”
“……非常确定!”
“那就好……”
這個反應讓苗筱有些意外,“好什麽呀?”
“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但是畢竟你喜歡嘛那我肯定要支持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