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往年京城立秋前後, 秋陽肆虐,暑氣不減,可今年大暑之?後, 城內外方?圓數百裏地就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雨。
立秋當日, 稻瓊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
她昨兒臨近下衙的時候接領了?任務,今日需要帶着趙城等人去?郊外一座半荒廢的農莊裏清理掉一大窩生出靈智的田鼠精怪。
除魔司對這種成群結隊大批聚集的鄉野精怪最是煩惱頭疼。
尤其是像田鼠之?類,還有先前趙城去?城西?逮住的一窩蜈蚣精, 這樣一族幾十上百只的最難處理。
精怪也曉得人多?力量大的道?理。
它們一大群聚集的時候悍不畏死,腦袋被削下來?臨死都敢骨碌碌滾過來?咬你一口?。
而等它們死了?大半見勢不妙,又一窩蜂鑽進土裏四散而逃,抓都抓不住。
只要沒斬草除根, 稍不留神放跑了?幾只,叫這群已然啓靈開智的精怪們吸取了?經驗教訓警惕躲藏起來?,下一回就不好找了?。
偏偏開智的精怪們腦子大多?一根筋, 單純又固執, 心大膽小且記仇得很。
除惡若一次未盡, 這些家夥為了?報仇, 能藏起來?瘋狂繁衍一大堆來?禍害糧草莊稼和牲畜。
可等望京臺收到消息來?人後, 它們遠遠聞到異樣的氣息就又吓破了?膽,抛下子孫望風而逃, 不知道?溜到哪兒去?再繁衍一大窩出來?, 每每叫人煩不勝煩。
有以?往的那些經驗教訓擺在那兒, 一旦哪處報上來?有類似的一窩精怪為禍,望京臺一般最起碼也得派兩名司使帶隊去?處理, 務必要絕薪止火, 掃除後患。
這次也是,昨日輪到天字院領了?這個麻煩的差事, 杜琪蘭二話沒說,就把都溜達到前殿準備接蕭缇一起下衙回城的貓妖指揮使給?叫回來?了?。
稻瓊深切懷疑,自己這個代掌院卿的同?僚兼上官是因為貓捉鼠的刻板印象,才第一時間點名叫她去?處理。
她的确是貓妖,說是靈貓也沒差,但本質還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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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人——尤其是女人,願意跑去?廢棄的農莊田地裏抓一群能變成牛犢一般大小、跑起來?有殘影,紅着眼還能撞死人的田鼠精的?
話雖這麽說,誰也沒理會少将軍嘟嘟囔囔的抱怨。
珠圓玉潤、笑起來?面上一團和氣的杜院卿就當沒聽見,只有蕭缇被這只大貓耍賴纏住的時候笑着哄了?她兩句。
這小半年的接觸下來?,杜琪蘭和少将軍當初在軍中的袍澤上官一樣都摸清楚了?她的性子。
貓妖懶,越叫她幹什麽她就越不情願,但事情如果真交給?她推不掉了?,她保管盡職盡責完成,或許自個兒還能從?中找到些趣味。
晨時天沒亮就啓程出發,稻瓊臭着臉領了?一隊司使司衛去?到農莊。
可沒一會兒這位指揮使大人就玩出了?興致,竄到人家房頂上亂跑,指揮底下一堆人将藏躲在房屋角落和田地裏的精怪都逮了?出來?,順帶還替農人把大堆聚集打洞的普通野兔野鼠都清理了?。
後來?趙城他?們忙得跟不上上官的腳步,怕領頭的精怪逃掉,少将軍還身先士卒自己跑沒影兒了?。
等司衛們氣喘籲籲趕來?的時候,稻瓊頭頂的貓耳已經收起來?了?,此時正在殘敗不堪的院落裏,單手握住腰間刀柄,屈膝踩着一只毛發棕灰細短如針、撅着屁股把頭大半截都埋進土裏的碩大田鼠。
這田鼠足有半人高,此時被貓妖冰冷的目光鎖住,僵硬着裝死,一動也不敢動。
見下屬們提枷拿鎖過來?,瞧見本體這麽大一頭老鼠,面面相觑無從?下手,稻瓊啧一聲,走到庭院另一旁的雜物廢墟邊,将一個用木條編成幾乎被壓扁了?的竹籠子踢了?過來?。
“別傻愣着裝死,要麽我給?你一爪……刀,送你和啓靈卻未開智的同?類一起去?黃泉為伴,要麽自己鑽進去?。”
話音未落,那牛犢一般的老鼠嗖一聲縮小鑽進籠子裏去?了?。
趙城走過來?拎起這個髒兮兮的鳥籠,這只圓滾滾的短尾鼠還伸出手來?吱吱一聲,自己把籠子門給?關上了?。
啓靈開智的精怪聽得懂人話,雖因身體喉骨構造的不同?而無法?學會說人類的語言,可一旦擁有靈智,終究不能再一概視作不開化的獸。
人統皇廷治下的子民可不只有人。
若非遇上對異類有偏見的差官,一般這樣為害鄉野卻沒釀成禍患罪不至死的精怪,大多?會被帶回望京臺酌情安置。
日後民間各處,無論開山修路、建樓築壩還是耕作秋收,亦或除魔司內部誰看中收服納為己用跑跑腿……
只要不叫它們野化擾民,多?多?少少都能派上點用場。
事情辦完,天字院這隊人馬回東山複命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了?。
昨晚京郊下過一場大雨,林間潮潤的水汽驅散暑意,東山山林如洗。
抄近道?從?林中過,指揮使攜麾下鑽出林子來?到前山大路上時,便瞧見山坡上已熙熙攘攘擠滿了?人。
等到了?山巅望京臺大殿前,玄門五大宗派的掌教就都已經到齊了?。
臺前此時何止千人?
修行世界的大小宗派、各處散修野道?和大小妖精數不勝數。
不算已覆滅的青山派和南天門,這五大派不過是玄門裏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幾座宗門。
無論俗世還是修行道?上,若想安穩太平,叫大部分人老實聽話不鬧事,那不管背地裏如何,明面上統治者?執政就不能偏離了?“公?正”二字。
朝廷此次興兵滅了?兩派,還要審理問罪餘下五大宗,甭管是湊熱鬧還是抱有懷疑審視的态度來?旁聽,望京臺前都擠滿了?各方?修者?。
裏頭有散修,有小妖,在人群縫隙裏還能瞧見不少蹲主人肩上人立而起的各式寵獸精怪。
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膽大包天到幻化成靈獸形态溜進來?旁觀的大妖。
時間還未到巳時,五大宗派的掌教皆被門中長老與心腹弟子簇擁着站臺前與衆人交流。
山林小路上此時過來?一隊着除魔司黑金服制的差官,領頭的還是個神情淡冷、瞳色為少見琥珀色的金繡蟒紋袍指揮使,不免叫臺前喧鬧的人聲平寂了?一息。
稻瓊目不斜視,身姿挺拔高挑,領着身後兩列人馬徑直穿過人群步向正殿大門。
前方?人群不自覺退避分散,皆讓出道?路來?。
可在她踏上石階前,面前最後一個人卻沒讓開。
這是個仙風道?骨、面容俊朗的中年道?人,瞧上去?才四十歲左右。
他?牙齒白淨,笑容明朗,道?袍袖擺邊緣厚疊黃符,言行舉止看似溫和真誠,卻是站在石階之?上jsg居高臨下。
“敢問這位大人,現在是什麽時辰?”
他?身邊有弟子附和接話:“此處也沒個日晷鐘刻,我們掌教真人依命聽宣一大早來?吃了?個閉門羹,這就是望京臺的規矩嗎?”
難怪宗籬總說玄門對除魔司陽奉陰違,面上恭敬實則跋扈。
他?們以?為自己是來?做客的嗎?
餘衆噤聲,瞧着符琊山掌教方?鶴出面與這年紀輕輕的指揮使打機鋒。
稻瓊擡手,身後面露兇光的衛官們頓時安靜下來?,出鞘三寸的刀鋒重新隐沒。
她頭也不擡,語氣淺淡道?:“記上,符琊山有礙朝廷公?務——”
“大人說笑了?。”
方?鶴告罪退到一邊,瞥了?一眼趙城提的竹籠,笑容玩味,輕蔑道?:“貧道?只是沒想到指揮使大人屢破大案,反倒在真正進入望京臺以?後,處理的都是這麽些小事……”
鬼宅、清樹鎮、桐城。
果然,玄門已經盯上她了?。
稻瓊充耳不聞,經過他?身邊時清淺留下一句話:“公?務不分大小,在我眼裏,無論是外出公?幹,還是捉拿這一只小小的田鼠精,都沒什麽分別。”
她拾階而上,走到殿門前,門內恰巧傳來?一陣鐘聲,悠揚宏亮震響山林。
在一大片飛鳥驚起浮掠投來?的斑駁光影下,朱紅色的大殿正門吱呀呀打開,魚貫而出兩長列差官衙役。
領頭的正是妖山院司使羅緋。
在外人面前,蛇女挺給?面子,領着一幹司衛躬身向指揮使行禮:“見過大人!”
稻瓊回頭,與先前的符琊山掌教變換了?身位,居高臨下道?:“諸位不是想見識望京臺的規矩麽?
巳時已到,羅緋,繳械搜身後,再領他?們進去?。”
——
巳時已過,太陽升上來?了?,外頭炎陽高照,側殿內卻是涼風習習,不見暑意。
“那個方?黃葉陰陽怪氣的,看起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畢竟在望京臺內,不好太過放肆,隔着一整條書案,指揮使大人言語忿忿,雙臂交疊,手肘擱在書案對面,目光炯炯看着對面提筆行文的美人。
“什麽方?黃葉,人家符琊山掌教名叫方?鶴,道?號黃葉真人。
我們先前在清樹鎮的時候,桐城來?援的狼鹫軍重騎在鎮外擒下的那個青山派弟子方?佑,是他?的親侄兒。”
“難怪他?莫名其妙跳出來?惹我……”
稻瓊恍然,“缇缇,你說他?在門口?堵我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蕭缇笑着看向她,“你不是應對得很好嗎?”
稻瓊趴了?下來?,下巴擱在手背上,嘆了?一口?氣。
蕭缇都能想象到她如果把貓耳朵放出來?壓低服帖着頭皮的樣子了?。
“我只是覺得不能露怯,萬一被他?把氣勢壓蓋過去?,那我該多?丢人現眼啊。”
蕭缇放下筆,手伸過來?撫摸她的臉。
少将軍頭一歪,就把她涼滑的手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用熱乎乎的臉和手一起替她捂着,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慢慢眨了?眨,“你覺得這次樞密院聽審的結果會如何?”
蕭缇手指滑到她下巴處輕輕勾了?勾,“你可是堂堂指揮使呢,自己去?看呀!”
稻瓊眯起了?眼睛,下巴擡高一點讓她摸,“不去?。我去?也只能站一邊看着,最後的結果該怎樣還是怎樣,不會有任何影響,那我還不如待這兒一邊陪你一邊等。”
這只貓兒的确挺懶的,但也懶得可愛,至少蕭缇就很喜歡。
“放心吧,就算幾位國?老着眼于天下大局,玄門五大派這次也斷然無法?全身而退。”
稻瓊精神一振,眼睛睜開,“怎麽說?”
“我跟在正卿大人身邊學習了?這些日子,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正卿大人閑談時曾提點過我,說世間各人所擁有的過人才智和強大力量,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但既然是財富,那便是中性的,有好也有壞。
壞的代表其實不是玄門,而是與民間為富不仁、不修德行的奸商惡霸一般恃強淩弱作惡的人。
修行求道?本沒有錯,錯的是那群自認六根清淨斷情絕愛,絲毫不眷顧人間的修者?。
正卿大人的理念一直都是只要守規矩,弱小與強大就都不是過錯,任何人都有資格在這世間堂堂正正站着活。
可一旦越了?線,不管是誰也都得付出代價。
只不過弱小與強大從?來?都是不對等的。
所以?就要有人站出來?為弱小者?說話謀一個公?道?,除魔司就是這樣的存在。”
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有能力又願意義無反顧站出來?的人屈指可數。
所以?蕭缇在宗籬身邊跟着,瞧見老頭兒謀劃的全局時,才會打心底裏産生一股莫大的敬佩之?情。
“阿瓊,你知道?除魔司這些年花如此大代價藏起護好的葉戎昭是什麽身份嗎?”
“假‘長生丹’,洗魂術,轉輪法?……源頭能追溯到天地五行三易玄論中去?。
而此中大家,當屬人統開天之?時,初代天子造龍脈後坑殺的那三千玄士。
葉家就是其中一脈。”
稻瓊坐直了?身子,“也就是說——”
“對。”蕭缇輕笑着肯定。
“宗籬大人把葉戎昭藏了?這麽多?年,就是等着玄門越來?越貪心,越來?越肆無忌憚直至觸犯禁忌……”
前世的宗籬領導着除魔司艱難壓制着一步步壯大的玄門,卻一直沒有等到機會,前世的蕭缇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了?不起的正卿,但今生誤打誤撞都對上了?。
市井中,挂靠在青山派門下的道?觀,暗地裏拐來?孩童取靈氣,煉能增補氣血強身健體的所謂“長生丹”賄賂基層官吏……
修行道?上,玄門老怪用轉輪邪法?洗魂“轉生”圖一個長生久視……
這些事情都曝出來?,葉戎昭就有用了?。
他?能以?正宗葉家傳人的身份,證明玄門用的這些法?子從?根源上脫胎于開國?時的方?士道?法?。
玄門能從?中鑽研出這些歪門邪道?出來?,就表明他?們在五行三易玄論上的造詣不低。
那麽對他?們而言,初代天子費盡心思鑄成又隐藏好的龍脈,就也不再是安全的了?。
稻瓊眼睛亮晶晶的,“所以?說,玄門已登臨能威脅到國?朝氣運根基的門檻,有先前的幾樁大案打底,葉戎昭就成了?釘死他?們的殺手锏!”
為立場針鋒相對博弈辯護,很多?時候都争不出對錯高下。
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再多?,對上位者?而言,只要威脅到統治的根基,哪怕僅僅是沒有證據的猜測,也足以?左右他?們的決定。
殿外傳來?一聲輕笑,“難怪先前大人與我說,我天字院挖到寶了?。”
兩人連忙站了?起來?,“杜大人。”
杜琪蘭早在清樹鎮就看出來?這兩人之?間的貓膩,左右都是自己人,現在撞見她倆牽握在一起的手松開,也全當沒見着。
蕭缇臉皮薄,此時紅着臉不敢擡頭,收整着桌上的文卷。
只稻瓊若無其事迎了?上去?,“大人,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已經審完了??”
“嗯,正卿大人私下謀劃多?年,如今收網自然是快的。
至于結果,也與你們聊說的一樣,玄門大罪落定,無可推诿。”
但杜琪蘭的神色卻很複雜,并沒有大事落定的輕松樣子。
“罪定了?,罰卻不好說。
幾位國?相在聽完審後當即便通過了?我們給?玄門定下的惡逆之?罪,可随後又宣旨,召大人和那五名玄門掌教共赴皇城去?往軍機樞密院中去?了?。
大人預料的沒錯,前些日子玄門修派押送大妖去?刑部沒那麽簡單,他?們明顯已經結成同?盟,提前接觸過樞密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