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河面倒映着漫天星光,岸邊柳枝飄搖,夜已深,夜市燈會早就散了,但佳節未過,偶還有行人興致未盡,閑逛時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站在幾十步外對着橋這邊指指點點。
而不遠處,巡城司已收到了報訊,一列覆甲着盔的士兵正往這兒趕來。
今夜巡城司可累得夠嗆。
人多便意味着摩擦糾紛也多,再加上西疆換防,大批将士歸鄉,恰逢佳節,又有城外八方商旅百姓入城度節,鄉野精怪鬼魅也都溜進來見世面,着實叫巡城司上下忙得片刻不得閑。
“喂,你抱夠了沒有?”
稻瓊語氣冷淡,頗有些不耐煩的意味。
蕭缇知道自己一時情難自禁失态,緩緩從她懷裏退開,卻仍揪着她的衣角不放,眼神溫柔地瞧着她。
稻瓊被她看着,心裏莫名湧上一股陌生的怪異情緒,耳朵癢癢的有些熱燙。
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搞的好像她們很熟似的。
稻瓊覺得自己也很奇怪,就算這是她爹給她兄妹三人找的後娘,自己也犯不着這麽縱着她吧?
哭得那麽傷心,也不知道是真的被人欺負了委屈難過,還是心機頗深,故意借着這件事引她心軟同情……
“阿瓊——”
稻瓊冷着臉打斷她的話:“在這兒待着,等事情結束了,我再帶你回府見我爹。”
蕭缇一怔,雖不明就裏,但心跳瞬間加速,腦海中閃過萬般思緒。
先前她因病卧床錯過了她們的初次相遇,難道阿jsg瓊又從別的地方知道她了嗎?
所以說,即便某些事情的走向發生了變化,未來總有另一些東西是無法更改的?譬如她們的相遇與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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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缇情緒紛繁雜亂,既惶恐不安又從中品出了一絲甘甜的歡喜,她松開稻瓊的袖角,乖順溫和的答應了:“好,我在這兒等你。”
又來了,這依戀信任的語氣,濕漉漉的剪水雙眸……
稻瓊被她瞧得心慌,先別說這女人到底是不是心機深沉,單這個模樣——
呸呸呸,稻瓊在心底罵了老爹幾句,決定回去就跟祖母告狀。
巡城司士兵在京中雖說職級不高,但職權卻頗大,任你是什麽官大人兵老爺,犯他們手裏都有權拿人。
以往孟衡能逍遙法外,欺男霸女,不是因為衙門和巡城司渎職枉法,而是苦主被封了口,自己也膽小怕事不敢發聲。
不過也怨不得他們,孟衡的身份,往往只是拿出來提一嘴,便足叫許多人心中生畏了。
涉川長公主,年輕時曾在除魔司任職,當年可是敢孤身闖魔窟救嬰童的豪傑,後來更是教養過當今天子。
雖是遠親,有這層關系和情分在,孟衡都能喚天子一聲舅舅。
有這樣一位曾祖母,旁人多少也會給孟家留幾分薄面。
再說了,苦主自己都不作聲,難道還指望旁人義憤填膺跳出來得罪孟家嗎?
但今天,孟衡與稻澤等一衆世家公子在洛水橋畔激鬥,別說涉川長公主的名號不好使,将軍府的面子巡城司也不給。
稻瓊和尹芳熙等人上前與巡城司士兵交涉。
查證得知這群西疆将士過來将兩撥人壓制分隔開,士兵們倒是态度不錯,也沒追究他們拉偏架。
這一邊公子哥們只是鼻青臉腫衣衫雜亂,另一邊孟衡等人卻五花大綁趴地上吃土。
為首小旗下了令,跟幾位西疆将領客氣打過招呼,十名巡城司士兵便要押解着孟衡和稻澤等人離開了。
沒辦法,往常也就罷了,國朝尚武,民間常有私鬥,遇上這種情況,只要影響不太壞鬧出人命,巡城司和衙門向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
律法的嚴苛森嚴只在特殊時候。
莫說尋常百姓武者,就算野怪鬼魅和行走在外的修者們也都知道,只要國朝在節慶前頒令張貼告示,大家就都得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
節慶犯事刑罰重,此時正是巡城、除魔兩衙司鐵面無情的時候,還是少惹事為好。
一群世家公子蔫了吧唧被押走前,稻瓊去瞧了瞧二哥的傷。
他們傷得都不輕,但好在大家多少都是武者,有內力護住髒腑,只要不傷要害,恢複起來也都快。
稻澤活到二十四歲,都沒這麽拼命跟人打過架,雖然身體哪兒哪兒都痛,可身為哥哥,好不容易為妹妹出次頭,他心裏還怪自豪驕傲的。
“阿瓊,回去你替我跟祖母好好解釋,叫她老人家別擔心,我們只是毀了行市的幾個固定攤位,又傷了幾處建築邊角,想來不會重罰,牢裏待幾天就回了……
這次給那混賬一個教訓,京城可有不少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也不知道是誰被我打得像條死狗一樣,汪汪叫着請救兵……”
“你!”
“放肆!”為首的小旗大喝一聲,士兵們手中長索發出微弱熒光,兩人欲撲再鬥的身影頓時僵直被扯了回來。
臨走前,稻澤扭着腦袋,“阿瓊,記得幫我跟爹說啊,可不是我先滋事動手的,是那混賬欺負弟妹、啊不是,那個——妹媳!別忘了啊……”
聞言,巡城司那小旗笑着拱手道一聲“恭喜”,便也跟着離開了。
尹芳熙湊近壓低聲音問:“跟我們透個底說實話,那真是你藏的小娘子?”
在場誰不是耳聰目明,除了那站在幾步外、他們素未謀面,目光卻一直落稻瓊身上的溫柔女子,其他人都豎起了耳朵。
蕭缇的女婢也會武,她不知道自家三小姐什麽時候跟那陌生的西疆武将有了私情,此時腦子成了一團漿糊,卻也不忘運氣偷聽。
“滾滾滾!”稻瓊心裏亂糟糟煩得厲害,一腳踢過去,被尹芳熙笑嘻嘻躲開。
她哈哈笑着招呼大家:“兄弟們,平海将軍今夜怕是沒空搭理雜務了,我們先各自回去,改日咱們再讨她一頓喜酒!”
人都起哄散了,月上中天柳梢頭。
“主子……”/“小姐……”
秦洛惟與那女婢對視了一眼,女婢連忙低下頭去。
“大人,咱們現在怎麽辦?”
稻瓊下巴一擡,“喂,這麽晚了,你跟不跟我回去?”
秦洛惟簡直要扶額哀嘆了,別人不知道,她還不曉得嗎?
自從稻瓊在霧海邊緣救下了哥哥秦諸,他們兄妹倆就跟着她了。在西疆貼身服侍主君多年,秦洛惟能肯定,主子在京城別說小娘子了,連個相熟的朋友都沒有。
這姑娘一看便風骨卓絕,聰慧過人,能掌握西疆将領動向,有急智借勢應對危險脫身,想來也不是什麽尋常女子。
雖然方才抱着自家主子哭有些古怪,但受到驚吓或有什麽內情也說得過去。
可主子這一開口便邀人跟自己回家是怎麽回事?
不明就裏的,誰乍一聽也要将她打入孟浪輕浮的登徒子一流。
秦洛惟剛想圓場,便見那氣質卓然冷清若竹的美人莞爾一笑,眉目如畫,盡顯溫婉,“好呀。”
“小姐!”
蕭缇輕笑着安慰女婢:“好啦,我是說笑的。”
她擡眸看了秦洛惟一眼,對她翩然一笑,才又跟女婢解釋道:“四年前稻将軍回京為太夫人祝壽,我曾與将軍有一面之緣。
西疆将士為天下萬靈抵擋霧海魔怪,英勇無畏,如今将軍又救我一回,她不是壞人,是我恩人呢!”
現在已無人知曉當時境況,孟衡也不會提起。其實若細究起來,沒有稻澤胡亂插手,蕭缇早便脫身了。
當然,她自己是不會說的。臨時動念,本想先丢個鈎子作引,沒成想意外之喜,真就将阿瓊引來了。
她笑盈盈看着稻瓊,“将軍,我是蕭缇,多謝您出手搭救。”
言罷,美人張望環顧了一周,瞧見對岸有一老翁推着挂了一堆花燈的彩車緩緩上橋而來。
“阿瓊,我瞧見你方才和尹将軍同行,是與他們一道剛吃了酒過來的麽?
袍澤相聚,怕是沒去夜市上觀賞燈會吧,我挑一盞上元花燈贈你好不好?”
回了将軍府,太夫人早已歇下了。
稻林他們提前回來,已将今夜事情報給府裏。
稻建桓赴宮宴未回,稻瓊便讓秦洛惟替自己去給大哥回了話。
秦洛惟穿過廊亭回小院進屋的時候,便看見自家主子已沐浴更衣,披散長發歪在軟榻上,用手有一搭沒一搭撥動着那盞內燭已燃盡熄滅的琉璃花燈。
“主子,大公子已知悉事件經過,他說今晚雖有誤會,但二公子也算做了件善事,是那孟家子有錯在先。
您不必擔心,他回頭會派人去将二公子保出來的。”
“嗯。”稻瓊懶懶應了一聲,食指彈一下花燈,指尖迸出清脆的一聲響。
“大人,怎麽了?”
稻瓊盤腿抱臂坐好,沒有外人,她幹脆将尾巴放了出來,白色毛絨絨的一長條貓尾,豎在身後輕搖慢晃。
“四年前祖母七十大壽,我十六歲,那姑娘才多大?彼時我身上帶了奏文,是乘狼鹫車走的官路大道。
我前腳回來,後腳西疆便呈急訊軍情至兵部,我只來得及給祖母磕過頭便領調令率一隊新軍離開,連兩個哥哥都未見……她是在哪兒見的我?
又怎麽知道我身旁那位是尹将軍?
就算此言不假,四年,一面之緣,我對她而言與其他人有何不同?”
旁人的感受總不如她這個當事人。
她分明察覺到,那女子當真全身心依賴信任她。
方才她試探問要不要跟她回府,蕭缇的反應竟沒有絲毫驚訝或被冒犯的羞惱。
古裏古怪的。
“她說她叫蕭缇。我将紀珣帶回來的時候,那兩個沿岸尋找斷腿男童的下仆,出自定衍侯府。”
“定衍蕭文侯?那蕭缇——”
稻瓊尾巴一甩,将放在身邊的花燈打翻,琥珀色的眼瞳盯着在榻上骨碌碌滾了兩圈便停下的琉璃花燈。
“是蕭伯崇庶出的三女兒。樂豫說,那兩下仆,就是應她所請被侯夫人派出來的……”
哼,平海将軍慧眼如炬,那姑娘一身破綻,休想瞞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