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什麽少夫人三少奶奶的,外人不曉得也就罷了,二哥是腦袋被驢啃了嗎!我回來才幾天,哪兒蹦出一個少夫人?”
臨街酒館的三樓,一間廂房裏正擺了兩桌酒宴,旁邊圍坐的十幾人俱都拍桌,樂不可支。
一名五官精致,卻因颌骨太過方正而失了幾分女兒家秀美的女将捂着肚子大笑起哄:“怪道少将軍這些年形單影只、空寂落寞,原是家鄉藏了個娘子!怎地,以往休沐找你喝酒比鬥不見人影,是躲起來寫情詩嗎哈哈哈哈哈……”
“難怪我們南線的兄弟以前邀少帥吃茶喝酒總尋不到機會,早知道叫上軍中幾位紅娘子一起,說不準此時已促成另一段美滿姻緣了!”
“對對對,少将軍,我将家姊介紹給你如何?”
稻瓊咬牙暗恨,這些人,明明曉得其中定有蹊跷誤會,可偏要拿她打趣。她只一張嘴,哪兒說得過一群鴨子。
稻瓊抱肩臭着臉,将盧芳熙用腳卡着笑得一颠一颠的空凳子踢開,揪着少年的後脖領去了窗邊。
七八天前她剛回來那天,二哥稻澤不在府裏,是因為前一晚跟同僚喝酒宿醉歇在了外頭,這才沒及時回家。
好在大哥和她一同幫他在老太太面前周旋過去了。
稻建桓知道這個兒子的德性,曉得他沒大出息。只要次子不拖家裏後腿幹出喪盡天良的糟污事,不氣到府裏老太太,大将軍的鞭子也懶得抽他身上。
幸好長子女兒都算成才,兄妹三人關系也好,只後面這點,就比京城大部分高門要強得多了。
稻澤向來不務正業,是個只知享樂,徹頭徹尾的纨绔子弟,但這樣的人結交廣也會玩。
稻瓊想與返京的袍澤們聚一聚,找稻林去尋二哥一問,稻澤直接便幫她在城西最繁華的地段訂了據說是京城最好的酒樓,一切置辦得穩當妥帖。
要知道今日可是上元節,別說這豐盛美味的佳肴美酒和視野開闊能瞧見星河流水與鬧市花燈盛景的三樓雅間,便是外頭普普通通的客店飯館,只怕都沒有位置了。
在袍澤面前小小掙了個面子,稻瓊尾巴都恨不得翹起來,誰成想正高興,二哥就派小厮嗚嗚渣渣跟在稻林後面給她找麻煩來了。
稻瓊心裏将二哥撓了個滿臉花,壓着滿腔的不高興把少年帶到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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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只要稍微動點腦子就知道,擺明是人家姑娘被登徒子纏上,随口扯了将軍府大旗想脫身。二哥也真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嗎?
但稻澤既然插了一手,她索性就多問幾句。
“把當時的情景與我複述一遍。”
少年忙将小厮喊了過來,“你當時在場,完完整整跟小姐講一遍。”
稻林人機靈,方才瞧一衆将軍校尉的反應,就曉得那什麽少夫人估計不是真的,此時忙添一句:“照實說,不得添油加醋聯想!”
那戴着帽子的小厮剛張開的嘴立馬閉上了,仔細想了想,猶豫道:“具體對話我記不大清了,當時小的跟在公子身邊,開始沒怎麽留心。
但我記得,橋邊那姑娘說——呃說什麽什麽情意,報上了您的信息和回京日期,還說她家将軍姓稻……”
雖然知道對方許是被逼無奈,但稻瓊心裏也不由對那随意攀扯自己的女子産生了些jsg許惡感。
“二公子說,稻姓少見,朝野軍中再尋不出第二個稻家了,那不就是三少奶奶麽?”
京中的确沒有第二個稻家了,不過——
稻瓊眨了眨眼睛,“那姑娘說她心上人是姓稻的将軍?”
“對,說是從西疆返京的伏魔将軍。”
稻瓊眼皮子猛跳,幾乎要跳起腳罵人。西疆可不止有她一個稻姓将軍,還有她家老頭子!
若有人擡手指向高空問頭頂有什麽,人們大半會說浮雲晚霞、豔陽星空,以及南飛燕雀等,但頭頂永恒不變的其實只有高天。
狼鹫軍也是如此,稻建桓就是那司空見慣已習引為常的天空。
西疆主力常常被人戲稱為稻家軍,便是因為這位畢生都在霧海前線,率軍将魔物牢牢擋在定魔關外的老将軍。
放眼天下,國朝八方兵馬何止千萬,能被尊一聲将軍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稻瓊的确也是将軍,但她圍殺霧海狂獸後獲得的“平海”封號其實是歸入雜號的,還比不上尹芳熙的雲臺将軍銜位高。
西疆将士鑄就血肉長城對抗無垠霧海,內陸百姓喜歡稱呼西疆将領為“伏魔将軍”,但在狼鹫軍中,大家心知肚明,真正的“伏魔将軍”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鎮國威武大将軍、中軍主帥稻建桓。
稻建桓在稻家就是一座無法超越的巍峨高峰,只要有他在,無論稻瓊軍職升至哪一重,她永遠都是少将軍。
稻瓊覺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剛才尹芳熙他們起哄,也都是喚自己少将軍。那女子能輕松說出她的身份和軍職取信稻澤,不會不知道西疆的這些事情,那她嘴裏喚的将軍——
這莫不是老爹給他們兄妹三人尋的後娘吧?
稻瓊暗罵老頭子為老不尊,也就比她早回半個月,就找了個小娘還讓自己背鍋。
她知道父親看似嚴厲古板,實則極其好臉面,越老越重體統。老牛吃嫩草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也難怪他先前沒好意思跟祖母及他們兄妹開口。
真說了,萬一老太太氣好歹揍他呢?聽小厮的話,那姑娘貌似比自己還小幾歲......
稻瓊把她爹嫌棄了一個遍,心裏又是憋屈又有點好奇。她從窗邊離開,走到兩桌大席旁曲指敲敲桌子示意兄弟們安靜。
“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了,就這麽個事兒,人姑娘被孟家那登徒子纏住了,以防有人不知,孟家子是東什麽公的獨子。”
她扭頭看向稻林,少年連忙接話:“對對,孟衡,東陽公獨子,涉川長公主曾孫。他仗着身份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是京中有名的浪蕩子。”
孟衡浮浪好色卻也有點小聰明,他知道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人不該惹。有曾祖母和父親在,只要不做得太過,大多數時候也沒人跟他計較。
更何況他喜歡的本就是那種瞧上去雅致風流,出自詩書禮樂之家的窈窕淑女。
內憂外患,天下魍魉鬼怪不斷,國朝自古便尚武,這些書香門第就算跻身朝堂,也并非如今國朝掌權主流。
偶有些迂腐的文官,還會從《節婦傳》裏挑一些極端言論來教導家中女兒守靜守貞,為世人所诟病不喜。
這樣的家族教養出來的女子,即便聰慧也會沾染些許迂氣,視貞潔清白如命,以蒙羞為奇恥大辱,有時被占了便宜也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
尹芳熙皺眉聽稻林介紹完,忍不住開口罵道:“這教的什麽東西,文人不講清白大義為國為民,光盯着婦人貞潔,好好的書都讀歪了!我在西疆久不回來,竟不知貞義節烈被人栓到褲.裆子那點事上去了!”
秦洛惟也滿臉不喜反感,稻林趕緊解釋道:“沒有沒有,尹将軍,這些言論近幾年雖強烈了不少,但不是主流……”
“不是主流,那姓孟的怎麽還能招搖如此之久?”
稻林不知道怎麽接話,瞧見桌旁幾名武将對他擠眉弄眼。
尹芳熙一拍桌子,俏臉含煞,嘴一抿,下颌更方了,“他要是舞到我面前來,我剁了他命根子!”幾個大男人立馬縮了縮脖子。
“消消氣,消消氣,”稻瓊倒一杯茶水端她手裏,“反正就這麽個事兒,我準備過去瞧瞧,你們也一起去嗎?”
“狼鹫行軍,邪祟辟易。都說內陸鬼怪多,自離開西疆後我是一路啥也沒撞見,再不活動活動筋骨,人都要生鏽了……”
“去啊,剛吃了大宴,可不得操練消消食?我倒想看看,這京城當寶貝疙瘩養大的武者,跟咱們有什麽區別。”
“方方,你呢,這麽晚了,你也沒去橋上赴約,要不要先回去?”
尹芳熙早習慣了這個稱號,聞言白了稻瓊一眼,率先起身往外走,“我爹娘現在肯定守着等我回去興師問罪,讓我姑母頂着吧,誰叫她答應我娘幫我張羅來着……”
走到門口,她回頭,下巴一擡,“我去瞧瞧你那素未蒙面的娘子長什麽模樣,回頭也好跟沒來京城的兄弟們說道說道!”
稻澤的狐朋狗友跟他差不多,個個都是家境優渥的世家公子。
這樣的公子哥,文不成武不就,雖然沒什麽本事,心倒也不壞,頂多算敗家子米蟲,但偶爾動點恻隐之心或見義勇為,要麽是被人下套騙了,要麽弄巧成拙好心辦壞事。
這回也是。
孟衡雖好色荒唐,但能逍遙跋扈這麽久也不是傻子。蕭缇半借勢半懷私心提了稻家,孟衡審度過後便占了些口頭便宜準備退讓了。
可稻澤卻忍不了,要真是她妹妹的人,怎能就由着這狂徒白白欺負?
一言不合矛盾激化,十幾名西疆将士趕到的時候,兩撥人已打出真火,俱都祭出了武器。
孟衡被人稱為瘋子,是因為他性格有些躁狂,一旦有人招惹,他脾氣一上來就不管不顧了。
稻澤手中妖骨折扇被孟衡一掌擊斷,對方手指也傳來咔一聲輕響,明顯是骨折了。但孟衡似沒感覺一般,雙目通紅滿臉戾氣曲肘撞了過來。
稻澤雙臂交叉格擋被擊退,勁力傳震導入胸腔,氣血沸騰,激得他好不難受。
自己那三腳貓的修為,着實不是這瘋子的對手。
聽到動靜,稻澤忙回頭求援,便瞧見那青竹般秀挺的窈窕佳人一瞬淚如雨下,好似碎掉了一直籠罩周身拒人于外的冷淡氣場,換了個人一般。
尹芳熙瞧見端倪,一把将稻瓊推了出來。該不會真是這家夥在哪兒惹的情債吧?
稻瓊被蕭缇看得不自在,摸摸鼻子,“你——”話沒說完,頃刻就被撲入懷裏的佳人摟住了。
稻瓊好懸沒本能抽刀劈了她,正生氣要将人推開呵斥,這軟軟柔柔的身體卻伏在她懷裏顫抖,揪住她的衣角,臉埋入她頸間泣不成聲。
蕭缇聲音細弱,帶着一點顫抖的哭腔,脆弱又悲傷,“阿瓊,阿瓊……”
稻瓊被她喚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僵着身子不敢動。
......算了,看她這麽難過的份上,被抱一會兒又不會少塊肉。
詭異的沉默中,尹芳熙眼神古怪玩味,領着十餘名将士閃身,如狼似虎般加入了橋下這場械鬥。
稻瓊看着袍澤幹淨利落踹開纏鬥衆人,甩鞭拉索将孟衡纏困起來,努力憋着那股想将尾巴放出來晃晃的沖動。
已經個把月沒動手打架了,真想加入進去啊。但看着別人打,自己被這麽一團溫香軟玉貼抱着,還怪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