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說紀少爺,你要找的回家方法到底是什麽?我們都在這一塊兒來回轉悠老半天了。”
小男孩牽着她的手,神情嚴肅又機警地左右張望,聽她這麽一問,忙把食指豎到嘴邊,“小點聲,我是相信你才讓你和秦姐姐知道的!我爹是做生意的,我在找去桐城的商號……”
稻瓊眼裏含笑,還保密呢,這小狼崽子話裏話外底兒都跟她透的差不多了。
父母在桐城市井經商,只得這一子,家境頗豐。紀珣還有一個大伯和堂妹,他父親和大伯應該至少有一位是藏匿于俗世中的大妖,兄弟倆私底下來往挺多,兩家人關系很好,所以紀珣一家三口都隐瞞着妖身不願顯露于外。
國朝綿延幾百年,妖與人共存于一片藍天之下,早早便從魍魉鬼怪中移除洗去污名了。
妖存于世,人群裏排異者雖有,但開明者也多,大妖離人較遠,人們接觸更多的,還是愚憨的精怪和沒修出妖丹的小妖。
太學裏的博士祭酒,以及天下修者們至今也沒搞明白,為什麽明明同胞所生,有的妖成年時能凝化妖丹修成本領高強的大妖,有的一輩子都只能是小妖。
但有一點可以确認,每一個未成年的小妖,都有一位身為大妖的親長。
一旦族裏那位大妖死去,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根維系妖脈的絲線斷裂,這一族所有小妖無論伴侶是什麽身份,子嗣都只能為人。
稻瓊偏頭看向郊外步道上的過往人潮,稻建桓教過她,有些事不做便罷,做就務必盡善盡美。
她雖任性散漫,但處世卻從不草草敷衍。将軍府既出手幫了紀珣,索性送佛送到西。
這世間什麽樣的人都有,不乏有愚昧向往“仙家”的蠢物巴巴聯系上道士修家示好,用大妖的線索換虛無缥缈的“仙緣”,這種事屢見不鮮。
每一年,郊外路畔都會有死去幼童的骸骨。
靈魂消逝,妖魄一散,獸耳長尾等由靈魂顯化出的妖魄特征也消失不見,剩下的屍身都是一樣的血肉之軀。
人們分不清這些失去生命的孩子是人還是妖。
這種時候總不免叫人反省思考,人和妖又有什麽區別呢?
Advertisement
世間好人總比惡人多,但一件惡事,就足以摧毀群體之間構築的信任。
如果遇難的孩子是落單的妖童,他們是否因為害怕暴露身份連累到親長,所以才躲藏起來不敢求助?
明明他們只要願意,是能獲救的。
稻瓊摸了摸紀珣的腦袋,他家是當地有名的大商戶,他想找一個去往桐城的商隊捎帶回家。
被将軍府救助的小妖童,跟他紀小少爺有什麽關系?他不過是被家裏送到京城親戚家玩,現在偷溜出來順路回家罷了。
這小子渾然不知自己漏洞百出的小算盤已經暴露,或許他小腦瓜裏不覺得這個計劃有漏洞,只是對救了他的貓妖姐姐全盤托付了信任。
而将軍府也不準備辜負這份信任。
等男孩爬上商隊的大車高高興興對她們揮手道別後,稻瓊微笑點頭,秦洛惟落後她半步輕聲交代府裏的安排。
“大公子已經吩咐下去,這支挂了套牌的采買隊伍會在二十裏外的羅定山停駐,算算時間另一支桐城大商號應該正巧經過,等将紀珣公子交到那一支商隊手裏後,峥叔會領隊繞路北上采買一番後再回jsg來。
大公子還派了兩個人跟在紀珣公子後面,等他進了家門,便會登門拜訪向紀父遞上府裏送去的信件……”
因緣際會,若是自此給兩家來往定個基調,也算多個朋友多條門路。
無論那位大妖是紀珣的什麽人,有本事在桐城辦下這一份偌大家業還不露根底,與之交好肯定沒壞處。
稻瓊擡手招了一下路旁高大楊柳垂下的柳枝,嫩綠的枝葉頓時被她拍打得無風搖擺晃動了起來。
大哥腦瓜靈,做事再穩妥不過了,要不是十七歲那年落下殘疾半身不遂,萬不會被困于家宅理事。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秦洛惟興致很高,她和秦褚生于西疆長于西疆,第一次來京城,只覺得什麽都新鮮,什麽也看不膩。
尤其今日上元佳節,滿城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她可不想現在就回去。
“反正一會兒天黑了您也還要出來看城西和城南的夜市燈會,主子,咱們沿小路逛着,先去找雲臺将軍怎麽樣?”
稻瓊搖頭,“不去了。”
“大人,小林子給您在橋上占了位置呢!尹別将今晚要和幾位京城俊才見面,您不去幫雲臺将軍參謀參謀?”
可她蔫蔫的已經提不起興趣了。
“尹方方比我大兩歲,她前幾年就能調回京城了,但一直拖着不願回……”
男女相看姻緣對有些人來說是值得期待的美事,但對另一些人而言,便是避之不及的苦差了。
堂堂西疆北線一軍別将,救過一郡軍民,殺過霧海魔物。
這樣一位鎮守邊疆的砥柱将才,卻還是要把功勳作為籌碼,和性別外貌家世一并擺上臺面供人挑選作配,這不是尹芳熙所期待的姻緣。
她渴望的,是一路志同道合,在陪伴中相處生出來的情誼。
姑母為她今晚的張羅固然出于一片好意,或許也能遇見适合且中意的兒郎,可尹芳熙卻也不免排斥煩躁。
兩位西疆女将向來不對付,稻瓊自然樂得去瞧瞧熱鬧。
但送走了啰裏啰嗦的小狼崽子,不知為何她心中突然意興闌珊。
尹芳熙有她不能理解的苦惱,她又何嘗不是?
回了京城,稻瓊覺得自己好似鑽進了一個無形的牢籠中,人群裏她是異類。
稻家對她很好,後來去了西疆也自由自在。
狼鹫軍中妖将極多,許多都是被道士修家逼過去。
在西疆有一句俗語:狼鹫軍将士個個是人,頭頭做妖,匹匹為狼。
霧海魔物兇殘嗜血,将士們出身入死,都是過命的交情,誰管你什麽出身何種身份?
道士修家也不敢将手伸過去,而這本就是朝廷推波助瀾希望看到的結果。
稻瓊在西疆呆慣了,回來初時還不覺得,可經歷了紀珣這件事,她發現,身為大妖的自己,根本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她想回西疆了,那兒雖然危險,卻自由。
稻瓊情緒低落,悶着頭往回走,秦洛惟不知道她為什麽不高興,忙跟上去,“大人,我們現在回府嗎?”
“不回,你去張羅,把尹方方和這輪換防回京的同袍們都叫上,我找我二哥幫忙尋個好地,今晚一起聚一場……”
時近午夜,城西城南的幾場燈會已然步入尾聲。
今晚雖然沒有宵禁,但夜色裏,路上行人已經慢慢少了起來。
蕭缇手裏提着一盞花燈,站在洛水岸邊看着零星河燈飄來,又緩緩随流水飄遠。
漣漪閃閃破碎滿河星光,橋上有幾位公子徘徊良久,見水邊佳人一直沒有上橋的意思,最後只能悻悻抱憾離去。
“小姐,您身子還沒好,夜裏冷,咱們回去吧?”
一旁女婢也不敢多問。
三小姐今晚出來,既不和大小姐她們彙合,也不去燈市上游玩,只在這座橋附近活動。
就算她開始沒看出什麽,但跟着轉了近半個時辰,她再傻也知道小姐是有目的的,或許……是在等什麽人?
蕭缇呼了一口氣,有些失望。
算算時間,這時候雲臺将軍應該早便出現,将幾個混在橋上偷盜財物的賊人揪出來痛打一頓了。
但今晚風平浪靜,橋上人潮已散,這麽晚,看來阿瓊不會和雲臺将軍一起來了。
佛論因果,她只是大病了一場,未來就已經開始緩緩改變了麽?
蕭缇将手中精巧的花燈從提手上卸下,輕輕放入河面上,河燈便沿着流水也彙往遠方。
改變意味着希望,她還有時間。
“走吧。”
可她沒走幾步,便被人叫住,“小姐,花燈既送到我手裏,閨名不留下麽?”
橋頭幾個世家公子打扮的男子此時路過,瞧見橋下背影曼妙的窈窕佳人被兩小厮圍住,對面則是一個眼下泛着青烏的浪浮子弟。
其中一人搖頭:“可惜,不知哪家小姐又被那登徒子纏住了。”
“管他作甚,左右與我們無關,犯不着惹那瘋子。”
他們步子放輕,正欲悄然離去,剛離橋頭,就聽那女子聲音平靜冷淡如清泉叮鈴,散發着迷人的韻律。
“情意已寄明月去,此心早便交托于人……公子,這花燈不過是我用來許願的河燈罷了。”
見面前輕浮男子無動于衷,蕭缇垂下睫,心念一轉,替換了說辭,“我家女郎是從西疆歸京的伏魔将軍,姓稻,不知您可認得?”
她身後不遠處,幾位世家公子登時止住了腳步,齊齊望向一名同伴。
那人瞪大了眼睛,“誰?”
“二公子,她、她是瓊小姐的——那、那個什麽……三少奶奶?”
稻澤一腳踹小厮屁股上,罵道:“知道還不去叫人!京城有第二家姓稻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