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春的雪已然化盡,透過雕花刻紋的精美窗格往外看去,庭院裏草葉冒出嫩綠新芽,樹梢枝丫抽出新條。
明朗的日光充盈着視線,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溫暖而舒适,可以想見,這陽光曬到人身上定然也是暖洋洋的。
可她站在陽光照耀不到的室內,只覺空氣裏彌散着徹骨的涼意。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點上了炭盆暖爐,她還是這麽冷?她心頭泛起焦慮,不對,她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缇缇。]
她的心瞬間就安定了下來,嘴角揚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輕柔弧度,才剛回頭,便被來人一把擁進了懷裏,周身寒意也霎時便被驅散。
稻瓊低頭在她頸側嗅了嗅,将裘衣展開裹住她。寬大的皮毛衣裳,将兩個窈窕佳人包裹住,完全綽綽有餘。
稻瓊貓兒一般用臉親昵地蹭了蹭她軟滑的臉頰,聲音懶洋洋的,“缇缇,你起身後,我便睡不着了。”
“将軍……”這個稱呼一出口,她便知失言了。
果然,那生了一雙琥珀色貓兒眼的清婉女郎眼裏的亮光黯然熄滅了一瞬,叫她的心也緊跟着揪了一下。
她想安撫解釋,但奇怪的是身體此時卻仿佛不聽使喚了。
不過她知道,阿瓊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她面前,不高興也總只有一小會兒。
果然,她瞧見,面前琥珀瞳色、身量高挑、氣質清逸雅淡的女子将她的手拉起來,側臉溫順貼伏到她手心,眼中眸光倒映着天光與浮雲,晶亮且溫柔。
“沒關系缇缇,你只要不讨厭我,願意慢慢接受我,現在讓我來喜歡你就好了。”
眼前人說着說着又有些委屈,頭頂一雙耳朵沒精打采耷拉下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但你偶爾也喜歡我一下好不好?”
裘衣裏,她擡手抵住稻瓊貼靠過來的柔軟胸口,感覺到一條毛絨絨的長尾巴悄悄繞上了自己的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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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直白的情話,這般專注灼熱的情意,她臉有些燙,正欲啓唇安撫這只黏人的大貓時,眼前人卻突然消失不見,天光霍然大改。
屋舍如雲霧般散去,着喜慶紅衣的擡轎人和小厮們縮在道路磚瓦廢墟旁瑟瑟發抖,雷霆閃電劃破烏沉沉的天空,将籠罩在熊熊大火中燃燒的路旁建築渲染出一分猙獰的殘忍。
火光映照下,她瞧見自己一身大紅嫁衣站在街角,而那發狂掀翻了一整條長街地皮的貓妖長毛染血、遍體鱗傷,正卧在磚瓦廢墟裏喘着粗氣。
靈貓逐漸縮小身形jsg緩緩變化,最後變作生有一對毛絨絨立耳和長尾的琥珀眼女人。
稻瓊躺在陷坑裏渾身是血,翻身撐着滿是瓦礫碎石的地面一點點爬了起來。
傷得太重,她已經無力遮掩妖身,爬了一半又坐到了地上。
“缇缇,我沒有害人,你不要聽他們胡說……”
在嫁衣紅紗蓋頭的遮掩下,她淚流滿面,咬牙冷聲道:“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早跟你講清楚了,大喜的日子不想看見你來攪局。你就算強行擄走我又如何,我說了不願意,我不喜歡你。
你若再不走,等落到天機院和除魔司手裏,為了定衍侯府和我夫君,我也會頭一個出首指認你撇清關系。”
稻瓊怔怔地看着她,身上的血染濕了衣衫,像是一只遺棄在大雨中濕漉漉的迷茫小貓。
“可我走去哪兒呢……将軍府沒了,祖母哥哥被問罪下獄,你也不要我了,我還能去哪裏?”
百米外坍毀的建築裏轟一聲炸開巨響,木屑石塊亂飛,被短暫擊退的天機院緝妖使們又追了過來。
稻瓊艱難起身,尾巴從一旁卷了柄斷劍,閃身至她身後,将劍刃架在她脖子上,迎着飛遁而來的飛劍寶光,毛絨絨的長尾輕輕環上了她的腰肢。
她聽見稻瓊在她耳邊低聲說話,聲音忽近忽遠,忽輕忽弱,如在雲端飄蕩,又似自心底浮起。
[缇缇,別怕,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不是那年上元燈會,而是要再往前幾天。
那日我剛回京入城,在洛水橋上看見你救了一個斷腿的小狼妖,還被那崽子咬了一口。回府後大哥跟我提起嫁娶之事,我當時就想,我得請祖母幫我查問一下,看看你是哪家的小姐……]
……
[缇缇,你那麽聰明,最後再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幫我這回,定衍侯府和……你夫家,就能從我這灘泥潭裏摘出來。
我已聯系過尹侯,朝中有人用西疆二十萬狼鹫軍的命為籌碼釘死稻家,這一劫躲不過了,我想救祖母和哥哥嫂子出來,就只有一個辦法……]
……
[缇缇,你穿嫁衣真好看。]
黑雲沉沉遮天,電閃、刀光、劍影、雷鳴。
火光裏,紅紗下,蕭缇泣不成聲。披上嫁衣将她心碎的愛人推遠,終究還是無濟于事,她眼睜睜看着她的阿瓊被穿了琵琶骨,落到天機院那群可恨的道士手裏……
淚眼朦胧,蕭缇眼前浮掠過萬般景象,有那人腼腆不好意思的笑,有她臭着臉不高興的樣子,也有鬧別扭躲着她卻沒多久又若無其事假裝來“偶遇”的情景……
她又聽見阿瓊在喚她了,尾調上揚像藏了小勾子,輕輕的,帶了一點綿綿啞啞的笑意。
[缇缇。]
——
“……小姐,小姐!”
耳畔人聲逐漸清晰,蕭缇難受蹙眉,頭疼欲裂,她擡手扶額,發現面上已是濕涼一片。
女婢過來扶她起身,另一個機靈點的忙捧了熱巾帕過來遞給她,關心問道:“小姐,您又魇着了,要不要再叫大夫過來瞧瞧?”
“我沒事,不過是又做了一場淩亂破碎如剪影般的夢……”
蕭缇用熱巾帕熨了熨有些酸疼的眼睛,搖搖頭,擡眸看向女婢,“我要你們幫忙查問的,查到了麽?”
被她眸光所攝,兩個婢女呼吸一窒,陡然失了言語。
真奇怪,三小姐病了這一場,明明還是那副文弱柔和的模樣,怎麽現在瞧上去仿佛氣質冷寒了許多?
可細看又好似沒太大變化。
病美人一雙柳葉彎眉,膚若凝脂般無暇,瓊鼻雅致精巧,睫毛長而挺翹。
方才于夢中落淚,她此時眼眶微紅,明眸水潤若含情。又兼剛大病過一場,唇微白透粉,雖不似以往潤澤,卻也別有風流韻味。
蕭缇的生母是北疆舞姬,她繼承了母親纖細的體格骨架。
國朝尚武,對女子的審美也更偏向于推崇更豐腴一些的健朗體态,就如定衍侯府大小姐蕭蘊一般,蕭缇這樣瞧上去弱不禁風的其實不太受歡迎。
道理也很簡單,沒有健康的體魄,萬事便都受桎梏,連當家主母大多也得有個好身體呢。
體質差的人不是做不成事,但終歸比常人要艱難些。
女婢私底下可沒少對着自家三小姐的臉想過未來三姑爺的樣子。
大小姐蕭蘊還好說,三小姐可真不好講,雖然不愁嫁,但為妻的總得掌家操持府務生孕孩兒吧?本來三小姐身體就不是很好,這一場大病更是雪上加霜,以後熬不熬得過婦人生育這一道鬼門關啊?
蕭缇可不知道這一小會兒兩個婢女腦袋瓜子裏都想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見二人不答,又問了一遍:“洛水沿岸橋下沒尋到,醫館和善堂也沒有嗎?”
“哦哦,沒有!”
一名女婢反應過來,連忙答道:“不過醫館那邊倒是聽說,将軍府那位剛從西疆回來的少将軍前幾日救了一個斷腿的妖童回去。”
“率軍圍殺霧海狂獸的那位稻家少帥嗎?聽說是個很厲害的女将軍呢!”
“是呀是呀!”
蕭缇的心猛一跳,原本蒼白透着病态的面頰湧上了些許血色。
怕引起懷疑,她壓下心底的雀躍,不再多問。
“既沒有的話便算了吧,那個橋下孩童,或許真就只是一場夢。
對了,稻家女公子具體是哪天回來的?”
“我也不知,小姐,一會兒婢子去坊間再打探一下?”
蕭缇将巾帕攥在手心,嘴角漾開笑意,“不必了。”
明晚燈會,她知道去哪兒能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