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稻煦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你不想收養那個男孩?”
稻瓊推着輪椅車果斷搖頭,也不管自家大哥坐前面看不看得見。
好在稻煦扭頭望了過來,“這妖童為你所救,就如蒼天送子一般,真不要?稚童可憐,負傷流落橋洞之下孤苦無依,想來也無父母,你忍心将他送走?”
“就算天老爺親手送,也得別人喜歡願意收才行,我又不想要。
至于可不可憐忍不忍心,我小時候還住過死人堆呢,天下苦的人多了去了,你少拿話擠兌我。”
雖然嘴上犟了一下,但她還是好好向兄長解釋了:“那男孩是被人販從家附近擄走的,被帶到京城後,他趁歹人不注意,化獸形逃出來了,腿則被野狗咬傷。”
無論人類稚子還是妖童,只要報官或求助市井商鋪及行路人,大多數人都是願意對孩童伸出援手的。
但為避免引來捉妖道士惹禍上身,多數大妖父母都會叮囑孩子,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求助國朝官僚衙門。
這種情況鄉野尤甚,越是遠離大城鎮、附近洞天福地修行門派越多,那兒的妖就越不願意和人打交道。
這個孩子被歹人拐帶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附近,逃出來以後一直都盡量避着人東躲西藏。
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妖童,也早被巡城兵士發現送往慈幼善堂救助了。
“我答應了他,回頭将人送去京郊大路,他自己就有辦法聯系上親人回家。”
稻煦點了點頭,“這樣也好,既如此,我便吩咐下去,不用再安排了。此事不過是你發善心救助了一個過路妖童,也不會引起什麽麻煩……”
見他嘴角随即挑起一個熟悉憋壞的淺笑,稻瓊心道不妙,收着的尾巴尖炸了毛。
“阿瓊,為兄和你二哥都已成家,如今府中只剩你了。祖母這些年心頭總挂念着你,可你遠在西疆,也不好張羅你的婚事。
你既無心收養過繼一個孩子,自己生當然更好。來,跟哥哥說說,我妹妹喜歡什麽樣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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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瓊喜歡什麽樣的郎君沒人知道,她打聲招呼,把大哥丢給嫂子就跑了。
回到自己舊日生活的暖閣小院,那小妖的傷勢已被大夫處理過,此時剛吃過午飯,散去了狼魄外形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打瞌睡。
洗去臉上髒污,這小家夥瞧上去倒是俊秀可愛,難怪被人販子給盯上。
秦洛惟喜歡孩童,照顧了他一會兒,這小妖也抛下了先前的警惕排斥,由着小姐姐用熱毛巾為他擦臉,兩人瞧上去倒是相處融洽。
稻瓊腳步一向輕盈,秦洛惟注意力全在閉着眼乖乖讓她擦臉的小男孩身上,全然沒注意到她悄無聲息進屋來了。
她心裏不高興,坐椅子上腳跟蹬地一踩,椅子腿頓時和地面猛地摩擦,刺溜劃拉出一聲刺耳尖響。
秦洛惟和小狼妖都吓了一跳,男孩瞌睡吓沒了,一下子蹦到了椅子上,随即“嗷”一聲慘叫,屁股歪椅子上抱着腿就開始掉眼淚。
腿才包紮好,冷不丁重心壓上去可疼了。
秦洛惟忙上前瞧了瞧,“沒事沒事,就壓了一下,疼過一會兒便好了。”
稻瓊有點不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也沒想到會搞出這麽大動靜,把自己都吓得一驚。
她摸摸鼻子,假作平靜道:“你送他去床上睡呗。”
“您不開口,卑職怎敢随意将人帶進內室?”
等秦洛惟安頓好小狼妖出來的時候,第一時間便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裏:“主子,什麽事惹您不高興了?”稻瓊撇撇嘴,“沒有。”
秦洛惟想笑又不敢笑,她這位上官兼主君日常委實不難相處,只是貓性兒有點重,時不時就自己鬧點小別扭。
但她大多數時候也不需要旁人管,自己就排解掉了。只要摸準脾氣順毛撸,跟她其實比跟大多數人打交道都要輕松有趣。
秦洛惟心知肚明,故意不追問,果然沒一會兒,稻瓊憋不住主動開口:“我大哥說要給我張羅婚事。”
“成家立業是人之常情,府裏兩位公子業已婚配,大人您也年滿二十了,從前是在軍中不好安排,現在回來,太夫人定然是想看您成家的。
過幾日不是上元節嗎,我陪您去洛水橋上,看看有沒有中意的俊俏郎君出現。”
妖因魂靈有一魄與人不同,才被單拎出來另作一族。成年大妖若隐匿獸耳與尾巴jsg,除去體內的妖丹,外表實則與尋常人也沒太大不同。
通婚作配自然也無不可,妖與人結合,子嗣只有四分之一的概率為妖。
世間其實有許多一輩子未被看破身份如尋常百姓般生活的妖族。偶有謹慎藏得好的,就連伴侶和子嗣都不知其身份。
這樣的妖一旦被除魔司察知,也只會暗中觀察為其登記造冊,若非附近出現重大事故或危機,大部分時候除魔司也不會去打擾。
不管稻瓊以後能不能順利進入除魔司,或者妖身會不會暴露,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身份是不影響婚配的。
“我才不想要什麽俊俏郎君,回頭真給我塞個男人跟後面,我不得天天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
“那才好呢,省得您哪天漏了餡兒暴露身份引來賊道。照卑職看,回了京城,您把妖身雪藏起來才是最好的。”
可惜這位主兒憋不住,白日裏耳朵還能忍忍藏一下,晚上不抱着自己毛絨絨的長尾巴就睡不着覺。
秦洛惟坐到她身旁,語重心長勸道:“這世間誰沒有秘密?不過是妖族身份,只要不遇上捉妖的修家,委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若遇可信知心人,夫妻和美相守,秘密也可以不做秘密。獨身固然自在,但您也不必抗拒姻緣,倘若因此錯過好緣分,多可惜啊!”
稻瓊手裏捧着杯子,“反正我不要。”
她心生排斥,莫名覺得自己像個身上背了通緝令回家,改名換姓然後被官媒找上的犯人。
哦這個比方好像不算太貼切,湊合用吧。
“郎君不要……”秦洛惟調侃道:“那娘子呢?”
稻瓊瞪她一眼,秦洛惟知道自己失言,吐吐舌頭端着方才給小狼妖換藥的血水銅盆離開了。
門邊,樂豫與她點點頭後擦肩進來,門即刻便被掩上。
“大人,卑職探到了,那兩名沿河岸尋找斷腿男童的下仆出自定衍侯府。”
“侯府下人透露,他們三小姐月前染風寒病倒,纏綿病榻高燒不退。兩天前剛醒,她就拖着病體起身,說有靈祟托夢,要她去洛水橋下岸邊救一個斷腿的孩子,定衍侯夫人便派了家仆出來。
那位三小姐生母早逝,以往默默無聞,并沒有做過什麽出衆或出格的事情,倒是她長姊和幼弟有些才名在外。”
定衍侯受祖輩文運蔭庇,家裏有藏書百萬,族中子弟生來就得文氣熏染,子女有賢名倒不令人意外。
“定衍侯府三小姐……”稻瓊沒印象,國朝武運昌隆,這樣純粹的清流文官跟稻家委實沒什麽來往,“她叫什麽名字?”
“蕭缇。”
“不認識。”稻瓊瞧向躲在裏屋帏簾旁探了半個腦袋往外看的妖童,男孩忙搖頭道:“我也不認識,她會不會認得我爹娘?”
清流文侯不受寵的女兒,再落魄也不會結識什麽外地市井小民。
“上午在橋下還沒來得及問,人生地不熟的,過幾天把你扔郊外你一個小孩兒回得去嗎?”
小男孩抱肩哼哼,學着大人的樣子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桀骜神色,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少爺我自有妙計。
我爹娘是特別厲害的妖王,人脈妖脈兩道都吃得開,你幫了我,等我回去跟我娘說,以後你在人的地盤混不下去了就來投靠我,我保護你!”
嘁,野嶺聚衆的精怪們,十有八九都自稱大王。
國朝治下,真正的天師道長不會四處嚷嚷自己是天師,真正強大可稱王稱霸的大妖也不會自诩妖王。
除魔司的案庫名冊裏,已登記的所謂“西疆妖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京師郊外要少些,但若細究,指不定哪個野嶺山頭就藏了一個妖大王。
但那都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和修不出妖丹的精怪,連強壯一點的青年人都打不過,路遇人馬多一點的商隊都能吓跑。
偶有沒本事過得凄慘的厚臉皮野嶺“妖王”,許還會腆着臉找到除魔司打秋風求接濟,捉妖道士更是懶得去搭理他們。
真正的大妖強者不會輕易出世,他們和修行大宗一樣,多數隐姓埋名藏深山福地裏盡量不招惹朝廷。
據這小狼妖說,他家在京城南邊六百裏外的桐城。
在那兒成家立業定居生活的妖,怎麽想也不會是未經教化敢自號妖王的低智精怪。
但小孩子嘛,有時候說的話既不是吹牛也不是撒謊,只是想法天馬行空又爛漫。
爹娘于市井街坊鄰裏間頗受歡迎,人際結交廣,他就在腦海裏自動加工出一套說法來美化填補出自己認定的“事實”,稻瓊多問幾句也就都明白了。
樂豫已悄然退下,稻瓊打了個哈欠,走進裏屋,将床上的棉被扔了一床到旁邊的小榻上,嘴裏敷衍道:“是是是,狼少爺你身份高貴,以後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桐城投奔你。”
小男孩單腳蹦了過來。
“狼少爺好難聽,我叫紀珣,上午是我第一次化狼魄外形來着。其實我爹不準我沾染跟狼有關的東西,但我在學堂裏表現好,先生獎勵了一只狼毫筆~嘿嘿!
不過我娘說狼毫跟狼沒關系,我不懂,沒有關系幹嘛叫狼毫筆啊?”
放下了戒備,紀珣還挺自來熟的,“姐姐,我還沒問你呢,你的妖魄是哪一種靈獸?除了我爹和我大伯,我還沒見過別的妖呢!”
紀珣的家本就在市井,要不是受了傷,那點淺薄的本領遮掩不了狼妖特征,斷不會為了躲藏落得那般慘兮兮的地步。
他年紀小,其實不用太怕人,就算是對妖有偏見的愚民,也不會為難一個妖族孩子。
但他不是孤兒,他有爹娘伯父,萬一暴露身份引來賊道修家,他爹天資不高沒修出妖丹不怕,牽連到身為大妖的伯父怎麽辦?
所以在雪地裏這小崽子才豁出去想跟稻瓊拼命,稻瓊顯露貓瞳将他安撫下來,不想相熟以後小屁孩是這麽個話痨性子。
“你家好大啊,我聽說你爹是将軍?真厲害,他也是妖嗎?”
稻瓊躺床上翻了個身,鑽進被子裏捂住耳朵,“再吵把你扔出去。”
“我睡不着嘛!”
小男孩把包紮好的腿用手嘿咻搬到小榻上,想了想扭頭問:“姐姐,你是老虎嗎?哦我不是在罵你——咦好奇怪,為什麽母老虎是罵人的話,公老虎不是?”
稻瓊嘆一口氣,後悔方才把他瞌睡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