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喂,你去哪兒了,這麽晚才回,外面好玩嗎?”
蕭缇止住腳步,看向庭院裏一個手中提漂亮走馬燈,圓胖臉上明明好奇卻假裝高傲不屑的小胖墩。
深沉夜色裏,走馬燈內燭火正旺。火焰籠轉動着,燭光投射出幾個你追我趕驅使獒犬獵狐的剪紙小人來。
“看什麽?我問你話呢!”
蕭缇走上前,從他衣領上拈走一片葉子,柔聲道:“母親不讓你出府是怕節日擁擠,萬一有人拐子或惡鬼混在鬧市jsg裏伺機下手害人。
五郎,等過幾天人沒那麽多了,我再請示母親,帶你出府逛逛夜市可好?”
沒料到她會接話,蕭晟圓嘟嘟的臉上嘴巴微微張開,語氣一下子弱了下來,看起來呆呆的,“真……真的嗎?”
“自然,但你要答應我,這段時日不可再調皮,假山大樹豈是能随便爬的?”
小胖墩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圓,“你怎麽知道!”
蕭缇笑了一聲,輕輕揪揪弟弟的臉蛋,“什麽你呀我的,應該喚姐姐。已經這麽晚了,趕緊回去歇息吧。”
蕭缇離開不久,一名着騎裝的紅衣女子便沿臨水廊閣尋了過來,“五郎,宮宴結束,父親母親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再不睡,小心母親罰你!”
矮胖墩被蕭蘊牽着手,蹦蹦跳跳語調歡快道:“大姐姐,我剛剛碰見三姐姐了!”
他是喜歡三姐姐的,但三姐姐性子冷,以前對他總愛搭不理。
驕傲的小男孩沒看到這個姐姐的時候心裏對她有氣,發誓也不跟她玩,可每次見到了,又按捺不住總想湊上去跟氣質冷清拒人于外的三姐姐說幾句話。
然後三姐姐不理他,他生氣放狠話罵人跑掉後心裏又難過後悔,着實也矛盾得很了。
蕭蘊聞言腳步微頓,“哦,她這次沒給你臉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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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那件事是他們做錯了,母親和舅家對不住這個庶出的妹妹。但蕭缇的性子既傲又冷,她不給梯子,母親也不可能拉下臉主動去示好道歉,關系便一直這麽僵住了。
蕭晟天真懵懂,“姐姐,什麽叫給臉色看?三姐姐的臉又沒遮着,一直都很好看啊!”
小胖墩聽不懂一些話的意思,但他也不深究,只高高興興自顧自說話:“三姐姐還說過幾天外頭人少一點安全,她就請示母親帶我出去玩!”
蕭蘊臉上帶了笑,摸摸弟弟的頭,“好,我明日提前跟母親說好,你三姐姐身子弱,也沒習過武,回頭出去玩,你要聽她的話保護她知道嗎?”
“嗯,五郎曉得的!”
回了小院,暖閣裏幾個暖熱的炭盆烘着,裏頭空氣香暖宜人。
女婢将小姐脫下的裘衣收整好以後,磨磨蹭蹭候在一邊也不走。
“小姐,您不生五少爺的氣了嗎?”
她語氣忿忿,抱打不平,“如果不是他,您才不會……什麽‘三步成詩,五步得章’,這些稱贊明明都該是您的才對!”
蕭缇眼底含笑,這單純忠厚的傻丫頭,只照顧她一場就敢說出這樣的話,難怪日後蹉跎那麽久才到她身邊。
她搭着椅背扶手坐下,屈身輕輕揉了揉略有些酸軟的小腿,幾縷青絲長發滑落肩前。
病好才沒幾日,今晚站了太久,明天許就要憊懶下不來床了。
但身體的疲累絲毫不損今日見到心上人的歡喜,蕭缇明眸微彎,輕笑道:“這些才名對大姐姐和五郎來說是錦上添花,于我而言有什麽益處呢?”
女婢大急,怎麽沒好處,至少美名加持,婚事也好張羅啊。
三小姐生母是北疆小地方出來的舞姬,那兒被世家大族盤踞,民俗風氣多偏向保守,豪門貴女以貞靜為美。
舞姬出身寒微,随商隊走南闖北,被定衍侯看中納入府宅後一門心思想将女兒養成她心目中貴女的模樣。
舞姬本是好意。她淪落風塵受盡苦楚,見過人心魍魉,也從妖鬼魔爪下死裏逃生過幾回,直到被定衍侯看中才過上好日子。
她便希望女兒能像家鄉的貴女們一樣,被嬌養在內宅深閨,一輩子不染雜塵。
不習武,就不可能考武職上戰場,或于各衙司任職,應對市井風波或與鬼怪激鬥而負傷流血。
看看書習習字,如北疆的貴女一般适時傳出些才名出去,便也不愁婚嫁了。
可惜舞姬自己才學淺,也不記得家鄉文豪宿老們專為娴靜貴女修撰的書籍叫什麽名字,只能去書鋪裏請店家幫忙,尋些适合女兒的啓蒙書籍。
國朝尚武,習武可比學文的人多。
掌櫃感動于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卻擁有一顆熾熱滾燙的慈母勸學之心,但也可能是舞姬貌美叫他心生好感親近……
于是這頗有些書生意氣的掌櫃便慷慨折價,一口氣推薦了二十餘本被朝堂及軍中奉為經典的書籍。
蕭缇生母咬咬牙,找主母提前預支了三年的例銀,從書鋪搬回最昂貴的幾套兵書、史籍和各種雜談,裏頭甚至還有當今各大家的書稿手抄本,包括西疆狼鹫軍主帥稻建桓與北線巾帼将軍尹武侯歷年來上奏朝廷對無垠霧海魔物潮汐的分析抄錄。
舞姬不願叫女兒入武術氛圍濃厚的官學,侯夫人說了幾次,見她固執也懶得管了。
至于定衍侯蕭伯崇,他本就是文侯,武藝不精。
不過是個庶出的女兒,怎麽養都行,嫡女嫡子送去官學,習文學武上進為他争光就夠了。
舞姬一門心思想養出一個如家鄉貴女一般淑靜貞德的女兒,卻不知道,她送到蕭缇書案上那些名貴的典籍,是京城國子監院那些博士祭酒和朝堂武将們經年研讀的經典。
而她家鄉奉為圭臬的訓誡規勸教養貴女的書冊,其實堆放在書鋪的低價角落裏吃灰。
蕭缇生母是在她七歲那年過世的。
舞姬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前半生四處奔波精力充沛,為男人們所追逐迷戀,卻在養尊處優以後慢慢流失掉魅力,迅速失卻了丈夫的歡心。
侯府裏的下人間有傳言,說那位出自北疆的如夫人是被善妒的主母逼死的,但蕭缇知道不是。
她與娘親朝夕相伴,看着她一點點被困于內宅,一點點失去自我,近乎偏執的将全部心力堆砌牽絆到女兒與丈夫身上,她是自己把自己逼死的。
母愛或許是天性,但她對丈夫的愛,是失去自我以後迷茫焦慮的無助倚靠與錯覺。
舞姬的精神世界是空洞的,她早已被北疆馴化,成為一只被棄養在荒原卻畢生向往金絲籠的野鳥。
精神的空洞可以由不停歇的勞作和身體的疲累來彌補,可她真正被納入精美的籠中無需奔波後,野性的光環消失,旁人的追逐愛慕也會消散,這只美麗的小鳥便走向了潰亡。
蕭缇幫不了自己的娘親,她只能看着生母對父親的愛逐漸加深變濃,然後一步步對主母産生濃重的嫉妒與敵意,最後自取滅亡。
好在她死前有氣質絕塵脫俗,一身書卷雅氣與印象裏家鄉豪門貴女極像的女兒陪着,舞姬是瞑目的。她女兒一定能活得比她好。
是的,但不會是娘親您理想中的那種活法。
年幼的蕭缇目中隐現悲憫,明眸蘊藏的是與外表全然不符的鋒利。
“……五少爺當初是年紀小不懂事,陰差陽錯将您的文稿誦讀出去叫旁人誤會,可夫人和大小姐非但不澄清,還将錯就錯,任由馮家在外抹黑您,您就這麽原諒他們了?”
蕭缇收斂了思緒,語氣淺淡道:“你也說了,五郎那時年紀小,等府裏知道的時候誤會已然釀成,再去言說,也不過是叫外人嘲笑定衍侯教子不嚴。稚子偷拿姐姐文稿去博才名,傳出去是什麽好事嗎?”
“可是——”
“再者,母親和大姐姐這些年也并未苛待我,是馮舅舅怕我心中生怨争辯害了五郎前程,才污我心智有缺。
損人利己乃人之常情,何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說到底,不過因為她對馮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無需顧念的外人罷了。
至于蕭晟,阿瓊死後,她心灰意冷以未亡人自居,偌大的侯府,也只有五郎這個弟弟願意認她,偷偷幫她收斂阿瓊殘破不堪的屍骨了。
蕭缇眼底湧上熱意,壓抑住心頭漫湧而上的無邊痛楚悲傷,轉而看向身旁自她病後就一直留在身邊照顧,心思單純而質樸的女婢,“我記得你是府裏□□養的家生子,武藝現在如何了?”
這是要擡舉她了!她忙拍胸脯點頭:“三小姐,婢子不是自吹自擂,我的修為在府內這一輪家生子中算上等的!師父說只要勤勉,日後許能突破考一個武職得官身也不一定呢!”
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被挑中,從護院跑腿和輪值陪侍小姐們的雜役裏解脫出來。
侯府自他們幼時便供養吃穿,又請來文武師父教導武藝,這樣的家生子跟一般的奴仆可不一樣。
他們是戶籍落在府裏,上官牒報備能正經考舉的良家子,主人也不能随意呵斥打罵的。
這樣的仆婢一般會賜主家姓,以後出府若有了出息,喊主家少爺小姐一句義兄義姐都是使得的。
這樣的家仆對施恩的主家天然就有一份忠誠親近與信任,稻瓊剛回京時,去城外接她的稻林就是如此。
可他們日後若想出府,需要攢的銀錢也不少。
誰家也不是善堂,用白花花的大筆銀錢将人才砸出來後什麽都不要,任你拍拍屁股就走人。
這jsg女婢要是被蕭缇要到身邊,例錢首先就能翻一番。以後無論出不出府,錢多點傍身總是好的。
“那我明日就去與管事說,把你調過來。”
“欸好!謝謝小姐,婢子叫——”
“琥珀,我知道。”
蕭缇笑了笑,柔聲道:“穩重、恒久、堅定,是個好名字。”
堅定不堅定暫時看不出來,但現在的琥珀還一點都沒有日後的穩重。
第二日清早,蕭缇賴在床上,腿上肌肉酸軟不想起,就聽見琥珀在門外叽叽喳喳,晨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窗紙上,“你幹嘛?院子裏逛逛就行了,我不趕你走,但這裏頭是我家小姐閨房,你可不能進去……”
“琥珀,”蕭缇坐了起來,披上外衫,聲音有些沙柔困倦的喑啞,“怎麽了?”
“小姐,大清早有只貓兒溜進了院子裏曬太陽,我看它身上幹淨就沒管,要趕走嗎?”
貓?
蕭缇心裏一跳,忙喚道:“稍等,我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