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過幾日就是上元節,城內好多家商鋪已經提前挂上了彩燈。
因着西疆這一輪換防調動,狼鹫軍多位統帥将領攜麾下将士回返內陸,這個月幾乎能算是國朝近些年來最熱鬧的一個正月了。
一行人進城的時候日頭已經升起來了,鬧市早集裏到處都是人。
稻林領着五人繞路避過最擁擠的幾個坊市,一手捧着油紙包,一手想從游俠黃峥手裏接過缰繩牽馬。
“我以為小姐會乘狼鹫車回來,便沒有注意到你們,回去林伯知道了定要罵我馬虎......
叔,您歇着,我來為小姐牽馬吧!”
黃峥不動聲色避開了他的手,笑道:“狼鹫外形兇惡威猛,內陸過于少見惹眼,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少主便在上一站軍驿換了馬。
小哥,不麻煩你了,我們行軍趕路都有規定,主君的坐騎不好經手旁人的。”
匿息潛行是游俠的基本功。
他們這支精銳鎮魔伍隊,有他先行探路,秦洛惟和樂豫輔助遮掩行蹤,若不是大塊頭的盾衛秦諸太顯眼,他們護着主子在西疆無垠霧海外圍匿息巡游一圈再全身而退也不是什麽難事。
當然,這只是打個比方,為了虛榮心這麽幹的人是傻不愣登的愣頭青。
不過話說回來,此時他們随少主回返內陸,一行五人匿息潛行到一個半大小子的身後,對于他們而言也不是什麽值得吹噓的事情。
稻瓊臨街漫步,似是悠閑,又好像是觀賞游玩,琥珀色的眼眸在熱鬧的街景與花燈上流連四顧。
她顯然是對一切都感到新奇,雖面上神情依舊淡淡,晶亮又靈動的眼睛卻顯出了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子所特有的好奇與興致。
稻林不由得心生感慨。
瓊小姐六歲被稻家收養,十二歲那年便跟随老爺去了西疆,如今年滿二十,才算是真真正正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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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似玉的年紀,就在西疆那等苦寒之地熬過,怎不叫人心疼?
他減緩了帶路時略顯輕快的步伐,微微仰頭仔細跟自家小姐介紹:“最後一批返京歸鄉的将士這幾日就都能到了,天子早早便發話,為犒勞西疆軍士,此次上元燈會由樞密院與坊司組閣督辦,巡城、除魔、太府三司輔佐,務必國朝大慶,共賀佳節……”
他笑着指向幾十步外的橋邊流水,“小姐,您看,洛水自皇城高臺而來,燈會當晚您若是來這河岸橋邊,便能瞧見‘滿城花燈點夜空,洛水映流虹’的盛景了!”
秦洛惟和秦諸是兄妹,自小二人就在西疆長大,從未來過繁華內陸。
此時她靠到橋欄上摸摸精刻的石雕原首,問少年道:“河岸橋邊賞景,那橋上呢?”
稻林嘿嘿一笑,“橋上自然是觀人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京師這些年逐漸有了一條不成文的習俗,上元燈會當晚,未婚男女若有意願,便可手執鴛鴦花燈上橋。如遇心儀之人,便可送出手中燈籠,對方則要以荷包或折扇等物反贈。”
秦洛惟好奇:“若相中者不願意呢?”
稻林兩三步跨階上橋,“願意的話,反贈回來的荷包或折扇上會留有信息,不願,上面自然就空空如也咯!”
“每一年,都會有好幾位風姿卓絕的公子小姐在洛水橋上尋到好位置,于璀璨燈火中驚現天人之姿。
我聽市井的幾位先生說,這叫以物景襯人。任誰只三分容貌,尋到好角度,也能顯出七八分姿色來。”
他說着說着,站在橋頭上突然回首,頗有些少年意氣地對稻瓊道:“小姐,我在市井裏有一幫兄弟,您如果有興致,小的定為您提前占一個好位置!”
可惜她家小姐好像對驚豔亮相不感興趣,少年的豪言與憧憬似水泡一般,搖搖晃晃剛浮出水面就悄無聲息碎開了。
稻瓊悠哉緩步上橋,擡手摸撫着石欄,頗有些慵懶閑逸的樣子。
她在橋上最高處停留了一瞬,迎着朝陽定睛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随後便繼續前行下橋。
路過稻林身邊時,她還不忘關切一句,“醬肉包再不吃就涼了,冷包子可不好吃。”
“哦……啊,好、好的!”少年忙拆開油紙包,抓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目光又悄悄追上了小姐。
稻瓊的步态雖散漫,但慵懶輕盈的步子瞧上去還怪好看的。像一只回到自己熟悉的領地放松巡視的野貓兒似的。
她的神情一直是那麽專注認真,琥珀色眼眸靈動又明亮,似對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但她撤回目光的樣子也果斷極了,仿若明眸裏先前展現出來的興致都只是旁觀者的錯覺。
這樣的瓊小姐對少年來說足夠神秘,足夠有吸引力,也足夠陌生。
好在這位氣質矛盾又抓人眼球的女郎是自家小姐,稻林對她打心眼裏就有三分親切在。
游俠峥叔、盾衛秦諸從少年身邊行過,跟上了自家伍長,一只修長的手則伸到他面前,從油紙上拈走了最中央的醬肉包。
走了一會兒,包子皮有些涼了,但好在餡兒還滾燙冒着熱氣。
秦洛惟不見外吃了他一個包子,稻林心裏立馬就覺得跟這名女軍士親近了一層。
“秦姑娘,小姐上元節真的不來橋上嗎?”那可是京城未婚男女這段時日最期盼的盛會呢。
京城不比別處,洛水自皇城環伺分流向四方流淌,屆時節日熱鬧,十八座洛水橋上定然人山人海。
若不提前定好,到時候他請夥伴幫忙占位置又沒人來,是會丢人的。
“我也不知道。”
秦洛惟聳了聳肩,指尖拈住的白嫩包子被她咬出一個勻稱的月牙,露出裏面醬香味濃濃的肉餡兒來。
“你家這位小姐啊可難伺候了,性子多變且難以捉摸。
你若是占好位置請她,她許就不願去。
但到那個時間段,說不準她去街上溜達一圈,就心血來潮起了興致想看看京師美人。如果發現沒了位置,或許還要蔫巴巴躲回房去哭鼻子呢……
這可不好說吶。”
啊?稻林剛咬了一口包子,此時嘴巴不由張開呆愣住了。那這位置他占還不是不占啊?
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路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別聽這丫頭胡說,不用麻煩,主子向來不喜吵鬧與擁擠,屆時應該頂多只來旁觀瞧瞧,不會上橋的。”
稻林被他冷不丁一拍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想起來,鎮魔軍伍是五人編來着,這路人小哥是那第五人……
好生奇怪,在城郊時明明這男子是頭一個與他開口招呼攀談的,怎麽進城以後自己自然而然就忽視遺忘他了呢?
秦洛惟哼笑了一聲,疾走幾步,對已行至橋頭的上官揚聲道:“大人,我聽說尹侯也攜麾下軍将回京了,雲臺将軍尹別将還未婚配,您說,這次燈會尹侯會不會為別将張羅一門親事?”
“尹方方?”稻瓊扭頭望了過來,琥珀色的圓瞳眼睛裏帶上了微妙的興致,“稻林,幫我占個位置,我到時候來瞧瞧。”
秦洛惟将手裏剩下的包子三兩口吃完,瞧了少年一眼,背着手施施然下橋跟上去了。
稻林眨巴着眼睛,男子無奈搖頭,解釋道:“西疆北線尹侯麾下統領、雲臺将軍尹芳熙,跟主子有些……不對付。”
這稻林聽說過,西疆女将裏,當數自家小姐和尹家女郎年紀最相仿,總被人拿來比較。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軍中向來以功績論排行。
鎮魔狼鹫軍在霧海最前沿與魔物搏殺,開始時兩位女将在一衆年輕将領裏還聲名不顯,可很快便脫穎而出,聲名鵲起。
直至前年,jsg黑霧潮汐吞沒西疆前線八城,尹芳熙領軍及時奪回一郡之地,救下數萬軍民性命,得封雲臺将軍。
稻瓊則率衆牽制住魔物主力,成功圍殺了一頭霧海狂獸,她軍中階位現在雖不及尹芳熙,但自那一戰後,稻瓊在軍中威望大漲,私下裏被不少将士尊為少帥。
兩位軍中女将,職位一高一低,威望一低一高,彼此暗中較量不相上下。
對于這樣的良性競争,中軍大元帥稻建桓和北線尹侯倒是喜聞樂見,也不插手小輩們的事情。
可是——尹芳芳是什麽?小姐對雲臺将軍的昵稱?
“咳咳,”路人臉的布衣軍士擡手捂嘴咳嗽,壓低了聲音,“主子向來不愛記人臉,不熟的更是只記些特征名字,轉頭即忘。尹別将的颌骨較常人而言,略微、呃方正了一點,所以主子就給雲臺将軍起了這麽一個別稱……”
後來有一次秦洛惟忘了提前叮囑,結果自家主子在帳內對着尹別将就叫出了這個稱呼。
尹侯她老人家聽到侄女這個外號,馬上反應過來哈哈大笑,雲臺将軍氣得扯着稻瓊的衣領就上了演武臺,二人的梁子自此便結下了。
“大将軍就此事責罰過主上,她現在已不會背地躲懶給人起外號了。但尹別将是個例外,她們倆似敵又似友,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了。”
說完這些,男人拍拍少年的肩膀,三兩步似游魚入海般又隐入了人潮之中。
稻林站在原地呆了呆,突然笑了起來。
這樣的小姐,可比他原本想象中那位不茍言笑、嚴厲威武的女将軍親切多了。
少年從橋頭追了下去,靠近稻瓊正待親近攀談時,就瞧見神色本漫不經心的小姐突然扭頭,望向了橋洞底下。
他擡眼一看,便瞧見橋下河岸的雪堆裏仿佛卧着一團黑影,像是石頭,也像個半藏在雪裏一動不動的孩童。
少年聽坊間老人們說起過,天冷,人有時若凍糊塗了,身體感知就會紊亂,明明體寒如鐵,卻覺得仿若置身火爐一般。
前些日子的大雪,巡城司就在京郊發現了幾個把自己扒光凍死在雪地裏的行路人。
“小姐,我下去瞧瞧!”
稻瓊看了秦洛惟一眼,後者立時便拉住了熱心腸的少年,“斜坡上結了冰霜,萬一滑倒摔河裏可不行。你帶我去街邊店鋪借條繩梯來……”
等把人支走了,游俠黃峥牽着馬,和強壯的盾衛一起在橋路邊候着警戒望風,稻瓊一個閃身便下了河堤。
她看着團在雪堆下那個髒兮兮的孩子,蹲下身,一根手指點到他頭頂戳了戳。
警惕又狂躁的小崽子頓時提力甩頭,一口便兇狠咬住了她的手,腦袋頂上嘭一聲鑽出一雙軟趴趴的毛絨絨犬耳。
稻瓊笑了起來,手晃了晃,小崽子不松口,頭也跟着左右晃了晃,被她從雪堆裏拔了出來。
“別磨牙,松口,再咬揍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