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年的最後一場大雪前幾日才停歇,欽天監張貼出了告示,說此次寒潮許要持續到新歲正月十五。
國朝京師方圓百裏覆蓋遍地的皚皚白雪,只怕持續到上元節前都不會化去。
立春剛過,京郊入城的道路已恢複往日秩序。
主幹道及各處小路上的白雪早已被清掃幹淨堆至路旁,洛堤河岸好些樹木剛抽新條,路旁草地已冒綠芽。
勤勉的攤販們身穿麻布新衣裳,推着挂了喜慶紅布彩燈的攤棚小車,把生意做到了京郊路畔。
城郊河堤岸邊的人形小路上,熙熙攘攘的人聲混在火紅的燈籠與朝食小棚下蒸籠騰起的水汽中間,與道路兩旁的白雪共同交織成新年的一幅熱鬧晨景。
在這新春喧嚣紅火的景象中,面容稚嫩的少年站在河堤口橋邊的大樹下,正踮着腳往遠處大道上張望。
而十米外,就是由兵士把守,時不時有駿馬大車絡繹飛馳而過的寬敞車行道。
“小哥,瞧什麽呢,你都看老半天了,不如坐下歇會兒。吃過朝食沒有,我請你吃杯早茶如何?”
稻林回頭看了看,大樹另一邊朝食小攤那兒坐了不起眼的一桌人,瞧着他們手裏熱乎乎冒着白汽的湯碗,少年咽了一口唾沫。
真奇怪,如此近的距離,瞧上去這幾人也落座好一會兒了,自己怎麽一直沒注意到?
這是一個五人的鎮魔軍伍小隊,稻林很熟悉。
因為這種編制就是他家老爺在西疆率先提出後于國朝傳揚開來的。
五人标準軍伍,一人為主,四人為輔。
前鋒為護甲重盾,居中有一輕靈游擊,最後兩人輔攻護主。
不管是在西疆面對黑色無垠霧海裏殘忍的魔怪,還是誅殺內陸隐藏的邪祟惡魂,這種鎮魔小隊都是國朝大軍與除魔司最基礎也最常見的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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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去西疆,哪兒都很難見到似這五人一樣标準優質的軍伍小隊了。
如熊罴般粗豪的強壯武士背負重盾。
為了避免壓壞攤主的凳子,他幹脆解下精鐵重盾,直接坐到一旁的樹墩上端碗吃面。
體格強健身量大的人胃口也大,攤主的小女兒已經跑了兩趟來給這名盾衛續面了。
小桌前背對着少年的是個精瘦的漢子。
不懂行的外人可能看不出什麽來,但身為稻家家仆,少年卻能從他不經意側頭辨感聽風、雙膝永遠保持微屈蓄勢的姿态上認定,這精瘦漢子是個老練的輕擊游俠。
游俠左右兩邊坐着的一男一女他卻沒法肯定。
這兩人看上去太普通了,若不是在這張小桌旁坐着,只怕丢進人群裏就似水滴入海般悄然不見。
這樣标準的鎮魔小隊,稻林瞧着還怪親切的。
能帶出如此優秀軍伍的人才,稻林對這名伍長天然就有了極高的好感。
而伍長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
她帶着一頂灰色的狐皮帽子,眼窩較常人略深,瞳仁是晶亮的琥珀色。
再加上鼻梁挺直,颌線分明,她的眉不畫而深,唇不點而朱,膚色不似深閨女子一般白皙如凝脂,反倒帶了些黃沙将士才有的健朗栗色,越發顯得有一種似來自異域國度般的野性之美。
國朝男兒自是豪傑不凡,女兒家也人才輩出,各有飒爽英姿。
西疆有魔物,內陸有邪祟,只有誇誇其談卻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迂士才固步自封、自以為是守着那套“婦自賢良淑德居于室,夫應治國雄豪立于天”的朽爛思想。
國朝的強大從來都不是一群人的努力,不同道路、不同陣營的族群聯合起來,才能在霧海魔物的逼近之下,牢牢守住這一大片藍天。
居于內宅的婦人們與丈夫分工合作操持家業、共同支撐起家庭固然了不起,但選擇了另一條廣闊危險道路的女人們愈發值得尊敬。
作為稻家人,稻林自然更欣賞後者。
府裏小姐随老爺一去西疆就是八年,上次回來還是四年前,那時西疆大軍從魔怪手裏奪回一城後正趕上太夫人七十大壽,小姐便替父回京述職。
結果壽宴當天西境傳來緊急軍報,新一輪霧海潮汐突湧,她便急匆匆領命又趕回西疆去了。
而稻林是當歲年底才入府的。
去年夏,此輪潮汐魔物主力終于被擊潰,天子開恩,允西疆前線将領輪值分批回鄉探親,被譽為“國朝将帥之長”的鎮國威武大将軍稻建桓這才在文德二十一年,已年過半百時回到京城。
離京整整八年,老爺的須發已然斑白,稻林想到自家滿面風霜的老爺跪在七十四歲的太夫人面前泣不成聲口稱不孝的樣子,也不由心酸感慨。
稻建桓是除夕當晚趕到家給太夫人磕頭的,可四年前回來過一次的小姐這回卻是留守西疆,随着最後一批返鄉的将士歸來。
昨兒夜裏府中就收到了消息,說小姐已經到達六百裏外的狼鹫驿館,預計今晨就能到達京郊。
稻林便自告奮勇向管事請纓,一大早跑洛堤外候着了。
小姐雖是稻家養女,但跟元帥親女也沒什麽區別。
稻家大公子稻煦今年三十一,他自十七歲那年雙腿殘廢後便留守京師,棄武從文。
二公子稻澤二十四,才能平庸,擔不起大任。
而被西疆稻家軍認可親切喚做“少帥”的稻瓊小姐,着實是稻家年輕一輩心中了不起的榜樣。
少年處事毛躁,想到要接小姐回家,激動得一整晚都沒怎麽睡着。第一聲雞鳴剛響他就爬起來,城門才開便跑了出來。
當然,早飯他也還沒吃。
半大小子胃口正是最好的時候,剛起床還不覺得,現在日頭出來,候了這麽久,稻林的肚子早餓了。
看着一旁坐樹墩上的盾衛吸溜着湯面,少年不自覺舔了舔嘴唇。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對出聲邀他落座的男子道謝後拒絕了。
“謝謝先生,不用,我已經吃過了。
我在等我家小姐,她一會兒就要回來,狼鹫車腳程快,若不眼尖盯着提前與軍士打招呼發旗語,許就錯過了。”
坐男子對面的女子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她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含笑一開口,整個人便生動俏皮了起來。
“狼鹫車啊……能坐狼鹫車奔赴進城,小哥,看來你家小姐非是常人。這個時候,你等的是軍中哪位将領?”
她目光往身邊主位上瞟,笑盈盈道:“北線尹侯、南線羅将軍,還是——稻家少帥?”
少年頓時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麽!”
“就問問,西疆換防,将領輪番休沐,這也算不得秘密吧?”
“好了洛惟。”
為首的琥珀眼女子發話,秦洛惟立時便笑着住口了。
天氣還很冷,主座上這名年輕的伍長卻衣着單薄,體表只覆了一件略顯陳舊的皮毛衣裳。
她吃完了碗中的魚湯面,熱湯未嘗一口便放下了木箸。并沒有聽她出聲吩咐什麽,背對着稻林坐于她對面的精瘦游俠便一言不發起身離開了。
她望向一旁的樹墩,“秦諸,吃好了麽?”
盾衛趕緊呼嚕嚕将湯碗喝了個底朝天,站起來将空碗遞給攤主的女兒,對仰頭張口木呆呆看着他的小丫頭和善笑笑,重新把立在一旁的重盾颠了颠背負起來,威風凜凜、中氣十足應道:“是,大人,卑職吃好了!”
少年與小丫頭的驚呼聲重疊到了一起,只不過早食小攤主的女兒是好奇又驚訝,稻林則是吓了一跳。
他分明看見,重盾背面一晃而過的,是西疆狼鹫鎮魔大軍的刻印标識。
這位名叫秦諸的盾衛,是貨真價實的西疆精銳邊軍。
還不等稻林出聲詢問,女伍長便站了起來。
她走到少年身邊,解開陳舊的皮毛外裳,遞給身邊緊跟jsg着的最早出聲跟稻林攀談的男子。
雪地寒風裏,稻林看着她皮毛大衣下一身單薄的騎裝剛打了個哆嗦,秦洛惟便對這單純的憨小子笑了笑,從包裹裏取出一件紅底繡流紋的漂亮裘絨,抖開為自家少帥披上。
稻瓊摘下帽子,解開青絲用發帶重新高束系上,等再側頭看向稻林的時候,這個琥珀眼眸的年輕伍長便化作一名渾身貴氣的飒爽美人,跟管事描述給他的樣子一模一樣了。
冷風裹挾着清冽的臘梅寒香吹過,幾片粉白的花瓣斜斜飄落下來。
身量高挑,氣質清逸雅淡的俊秀女子着一身滾白邊的輕裘紅衣,笑問道:“稻林是吧?林伯以往舊信中與我提起過你,沒想到會有人出城來迎我,開始沒認出來,叫你多候了一會兒。”
少年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問:“小、小姐?!”
“嗯。”
稻瓊從返回的游俠手裏拿過一疊包好的油紙,望向他,“醬肉包子,方才我嘗了嘗,味道不錯,便讓峥叔多買了幾個,你如果真吃過朝食,我就給秦諸了?”
聞言,稻林的肚子響起了一陣雷鳴,他咽了咽喉嚨,看一眼站在兩步外的雄壯盾衛,紅着臉在秦洛惟調侃的目光裏果斷伸手接過油紙包,“謝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