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稻林帶着幾個相熟的幫閑小子過來的時候,剛好瞧見自家小姐從結冰的河堤斜坡上三兩步就躍了上來。
少年臉上有光,幾句打發走驚嘆的夥伴們以後靠過來,瞧見稻瓊懷裏那只蔫巴巴萎靡不振的狗崽子,探頭好奇道:“小姐,橋下雪堆裏就是這只小狗嗎?方才遠遠瞧着看不清楚模樣,我還以為卧雪裏的是個幼童乞兒呢!”
稻瓊曲肘托着幼崽,另一只手捏了捏它的耳朵。小崽兒無精打采的,将頭拱進她肘窩裏不讓摸。
“是頭狼崽,不知怎地混進城受了點傷。天冷,我先帶回去養兩天。”
少年這才注意到小狼崽不太正常的僵直後腿,連忙點頭帶路回府。
一行人自路畔走過,人潮擁擠,熙熙攘攘,稻瓊耳朵微動,不經意捕捉到了些許信息,“河岸……斷腿……男童……”
她側頭望去,只見兩步外衣帽齊整做下仆打扮的一男一女正交談着并肩而去。
“我都沿着城南洛水三條河道搜尋了八座橋,什麽也沒瞧見。
三小姐這回病得厲害,別是人燒糊塗了吧,她這大半個月都在府裏躺着,從哪兒知道河邊雪地裏有個将死的稚兒?”
“許是靈祟托夢也不一定,除魔司不是剛應野嶺小妖所請,去松梧山剿了一處邪鬼巢穴嗎?
說不定就是路過的靈妖見稚童受難發了慈悲心,覺得咱們三小姐人美心善,這才托夢給她的。”
那下仆嗤笑道:“也就你們小姑娘天真信這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能有幾個好的?走吧走吧,再逛逛咱們就回去。”
“可沒有救下那個孩子,我們回去怎麽跟三小姐交代啊?”
下仆看都不看斜坡下的河岸,徑直沿着道路向前走,“誰都知道三小姐不讨大小姐喜歡,她病重時的呓語怎能當真?夫人派我們出來也就是做做樣子彰顯大母慈愛之心。
回去只說沒尋見不就行了。再說,就算真有這麽個孩子,只怕早就有人報告給巡城将士送去慈幼善堂了,我們沒找到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嗎……”
稻瓊用食指戳了一下懷裏狼崽的斷腿,它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一口又咬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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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家夥,都半殘将死了,兇性卻半點兒不少,想來在城裏吃了不少苦。
她面上表情看似雲淡風輕懶洋洋的,手上動作卻認真且幼稚地跟小狼較勁,身邊親衛都見怪不怪了。
只秦洛惟看着一小團毛絨絨的狼崽心生喜愛,想從沒什麽耐心的主子手裏把小狼妖接過來,卻不料崽子半點不領情,哼哼一聲拿屁股對着她。
得,是個野路子未受教化的棒槌小妖,不識好歹,脾氣又硬又倔,哄着的不領情,非得打服了被壓制才聽話。
秦洛惟不管了,稻瓊手壓在小狼崽頭頂上胡亂揉了兩下,“樂豫。”
話音剛落,混在人群裏絲毫不起眼的路人臉親衛轉身便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
數年沒回,雖然京師标志性的建築方位與道路都未曾大改,但稻瓊着實也不大認得回家的路。
少年領頭介紹,帶着一行四人沿河岸大路穿過鬧市行了小半日,終于走到一條行人穿着打扮闊氣的寬敞大街。
再走幾步,稻瓊便緩下了腳步,語氣輕快笑道:“到了。”
只見不遠處的街北有兩扇大開的朱紅色銀環獸首大門,門口石階兩側各蹲了一頭威風凜凜的大石獅子。
少年也笑着接話:“是,咱們這條街舊歲剛翻修過一次,北面道路攔腰橫切新修了一座坊市,南邊外延拉長跟另一條路接上了。”
走到大門前,秦洛惟擡頭看着門上牌匾念出聲來,“鎮國威武大将軍府,大人,您眼力可真好。”
方才在街頭處,側視角度受限,他們誰也看不見這幾個大字。
稻瓊用馬鞭指了指右側的大石獅子,“喏,獅牙缺了個角,是我小時候拿我爹的虎符敲斷的。”當然過後也挨了頓好打。
她能融入這個人族家庭,想來也真是多虧了父親的開明,祖母的慈愛,還有自身妖性的頑劣桀骜。
管教着管教着,父女感情這不就管出來了。
門內早已有幾名家仆迎了出來,稻林回頭道:“小姐,我便不陪您進府內正堂了,小的去尋管事,先為幾位軍将安排住所......不是有四位軍将嗎,那個樂、樂——樂先生呢?”
精瘦的游俠漢子回複他:“樂豫有點事要辦,晚些時候才到。”
“哦哦,”少年熱心上前,“黃先生,現在已經到府,行軍路途結束,您把小姐的馬交給我吧。”
黃峥搖搖頭,徑直跟角門的老頭兒打了個招呼,竟然直接牽着馬就被放進去了。
“欸?!”
稻瓊捏住懷裏狼崽兒的後脖頸,将它交給了秦洛惟。将軍府強者如雲,靈息森森,小狼妖此時察覺到危險,乖乖就範被人類抱在了懷裏。
她對少年道:“沒事,黃峥以前是跟着我爹的,算是府裏老人了,你只用安排他們三個人,不用管峥叔。去和林伯說,一會兒去醫館請個能治小妖傷病的大夫來。”
“啊!”稻林反應過來,用驚訝好奇的目光瞧了瞧秦洛惟懷裏的小狼崽,領着她和秦諸下去了。
少年離開,自然有其他人接替迎上來。
稻瓊閑庭漫步般走過前庭,雖不知道小姐為何像第一次回來一樣左右顧盼賞游,小厮還是識趣放緩了腳步。
自游廊穿堂步入內庭大院,庭中早有幾名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婢笑着迎了過來。
為首的是個約莫二十出頭,嘴角笑意溫柔可親的鵝蛋臉大丫鬟,她上前擡手替稻瓊整理好裘衣系帶,牽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正房,“小姐,太夫人和老爺都在等你呢,可不好先由着性子散漫亂逛。”
稻瓊嘴上反駁,腳步卻乖乖跟着她進去了,“碧蔻姐姐,老頭子說,我這次回來就不用走了,軍籍調回京城,從西疆行軍返京是我在jsg軍中最後一樁差事。
只要跨過城門就算完成任務,他不是我上官,再也管不了我啦!”
“那我也是你爹!”
稻瓊不搭理吹胡子瞪眼的老将軍,目光望向室內榻上坐着的銀發老婦,太夫人王氏手裏攥着巾帕,此時正眼眶微紅,笑着朝她招手,“瓊兒,快來!”
堂下着紅裘的修長女郎下一瞬便閃身至老婦身前跪下,她腦後發帶飄揚,手扶着太夫人的膝蓋仰頭道:“祖母,您別哭,我回來您不高興嗎?”
一旁有嬌媚女聲接話:“小姑數年未歸,太夫人這是喜極而泣呢。”
稻瓊這才看向一旁,跟爹爹和大哥打過招呼後,琥珀色眼睛直勾勾盯住兩名婦人打扮的陌生女子。
那接話的婦人坐在大哥稻煦身邊,手搭在了丈夫輪椅扶手上。
她貌如其聲,一雙丹鳳眼,神情體态妩媚風流。坐在她另一邊的則是個身材勻稱,樣貌雖出衆,舉止卻略顯傲慢冷漠的年輕女人。
太夫人王氏摸了摸稻瓊的腦袋,笑着跟她介紹:“這是你兩位嫂子,蘇窈和宋傅瑤。”
稻家大公子煦年長稻瓊十一歲,今年已經三十一了。他自十七歲那年下身癱瘓後就坐上了輪椅。
往日英武骁勇的武将被迫棄武從文,原本定好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直至蹉跎到前年,他才突然帶了一個女子回家拜見祖母。
太夫人雖然高高興興為孫子操持了婚事,但在寄往西疆的信中跟老兒子和小孫女抱怨過,說長孫媳婦蘇窈行為舉止風騷妖媚,不似良家。
不過既然孫兒自己喜歡,日子是小兩口過的,她一個老太太也就不管那麽多了。
至于二公子稻澤的妻子宋傅瑤,則是在四年前太夫人七十大壽那年過門的。
只不過那年稻瓊雖然回來了一次,可她前腳剛到家,後腳西疆霧海潮汐的軍情奏報就送到了兵部。
稻瓊只給祖母磕了頭,兩位哥哥都沒來得及見就領了調令離開,自然也沒能見到二嫂。
太夫人攬着伏于自己膝上的孫女介紹過二人後,問宋傅瑤:“稻澤呢?他這個做兄長的又跑哪兒去了?”
“郎君以為小姑午後才到,便與同僚吃酒去了。”
“游手好閑的,那個閑職能結交什麽正經同僚!他妹妹今日回來,不比那群狐朋狗友重要?!”
見祖母發起脾氣,稻煦忙笑着為弟弟打圓場,稻建桓的臉色也不好看。兩個孫媳婦想勸慰太夫人,卻又有些怵這位威嚴的公公,俱都不敢說話。
太夫人摸着孫女的腦袋心裏生氣,突然手心一動,一個軟韌靈活的小東西彈了出來在她掌心蹭了蹭。随後在面前桌案的遮掩下,一條毛絨絨的尾巴纏上了她的腿。
老太太心裏唬了一跳,捂着孫女的頭頂尋了借口就将兩個孫媳婦支出去了。
太夫人的大丫鬟碧蔻也驅散了仆役守在閣廊門口,內室便只剩下稻家三代四人了。
王氏早忘了跟不成器的次孫稻澤生氣,此時挪開布滿皺紋的手,放出孫女兩只聳立在頭頂兩側毛茸茸的耳朵,用蒼老幹燥的手指撥動着捏了捏。
“你這丫頭,被你爹帶去西疆這多年,人野心也野了,方才那麽多人,萬一你身份暴露出去惹來狗皮膏藥一樣的捉妖道士……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