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叁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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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寄給作家的一封信,寫在一張印着校徽的信紙上。
這大概是最後一封用高中信紙寫的信。
今天我畢業了,我和我朋友一起排隊在學校門口拍照,我看着他的後腦勺胡思亂想。自從他被我母親雇傭之後,我很多話都不再敢跟他說。但我反反複複地咀嚼着你的話,終于鼓起勇氣再次跟他搭話。我實在不想就這樣畢業,總覺得以後會後悔。
最後我們一起去了飯堂。
飯堂今天在免費發放炸雞塊,那種炸雞塊特別像麥樂雞,都是面粉,但油炸食品比較好送飯,一直都是熱門。我和朋友一人一袋,坐在飯堂的桌子兩邊。
我胡言亂語地跟他道歉了,因為太緊張,實在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朋友似乎接受了我的歉意,他說,他本來就沒錢去讀大學,甚至幾乎連高中的學費都不能交完(家裏的積蓄都被他爸賭光了),我母親好歹給他預支了幾個月的工資,讓他看到了一線生機。
“不然我可能已經被打死了。”他語氣很冷靜,我想他沒有誇張。
我們零零碎碎地說了不少話,他說,他已經有在接受搏擊訓練,一開始覺得很痛,等稍微能反擊後,反而有種令他害怕的痛快感。
他原話好像是這樣說的:“可以名正言順地打人的時候心情會覺得很暢快,然後就會覺得惡心,因為覺得自己這一點可能是随我爸。”
我多少有些理解他的話,每當我想象到我和某個女生交往時,都會想起父親出軌的照片,繼而覺得作嘔。
我一直覺得他很成熟,因為他也讨厭自己的原生家庭,但他的想法很豁達,能給我很多啓發。
他建議我讀大學後盡量少和父母接觸。因為血緣關系是無法斬斷的,一旦住在一起,就只能互相折磨。我想我沒那個能耐去和自己父母鬥争,所以為了保護好自己,估計在大學也會繼續選擇住宿生活。
但我的朋友已經勝過他的父親了。
我非常羨慕他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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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保镖離開了。
洪哥對陳保镖那種篤定護林員會活着回去的态度十分不安。他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捆綁住護林員手腳的紮帶,護林員安靜又順從地配合着。在檢查完護林員及王澤後,洪哥才翻出了一個醫療包,替那兩個瘾君子包紮。
護林員用指尖摸索到先前藏在身下的玻璃碎片,趁洪哥不注意,耐心地磨斷紮帶。
之後該怎麽辦呢。
護林員不由得想到陳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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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安靜地低頭看着洪哥的影子。他焦慮,反反複複地查看着手表,照看着兩個昏迷的同伴,來回地在倉庫裏踱步,手中的匕首随着他的腳步發出雪亮的光芒。
像是在等待殺人滅口的時機,或者說是勇氣。結果綁匪當中看似最斯文的陳保镖,反而是手上沾過血的那一個。
護林員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洪哥見了,抓了一把紮帶走近,彎下腰,想再次綁牢固一些省得焦心。
就在這個瞬間,護林員暴起。
他的腳仍然被綁着,能依賴的只有上半身的力量。他用手圈住洪哥的脖子,翻身利用體重将他壓于身下。
随着洪哥帶着髒話的驚呼,他的匕首被摔飛出去。
護林員擡起手肘,不顧一切地用拳頭狠狠擊打洪哥的頭部。
第一拳,洪哥的罵聲中斷了一瞬間,護林員感覺到自己的腹部被攻擊了,但他絲毫不敢退縮。
第二拳,洪哥的另一只手在不斷摸索身上的口袋,護林員抓住了他的那只手。
第三拳,因為洪哥的掙紮,護林員的拳頭重重落在水泥地上,但護林員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他只是擡起手,瞄準後再揮出下一拳。
第四拳。
第五拳。
……
拳頭很痛。
待到護林員回過神來,洪哥臉上血肉模糊,沒有明顯反抗的動作,但護林員還是把他的肩關節拉脫臼了。
護林員從洪哥身上翻下來,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痛,他咬着牙伸手夠到洪哥的匕首,割開了腿上的紮帶,重新找回四肢後,他大字型躺在地上,氣喘如牛。
他動了動指尖,碰觸到一粒被遺忘在地上的糖果。
我沒打死人吧,護林員想。
自己距離黑暗的邊界線,大概也不是那麽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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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勉強地站起來了,盡管他覺得自己的腿就是兩根泡軟的面條。他對自己說:撐着點,距離暈過去還遠着呢。
他撲到王澤身邊,将王澤從凳子上拉起來。
王澤臉上都是幹涸的淚痕,整個人都汗津津的,他看起來是醒着的,但視線沒有焦點。在昏暗的燈光下,王澤看起來就像一具從水裏撈出來的木偶。
護林員将挂在角落的雨衣披在王澤身上,用力系緊:“王澤,我們要開始逃跑了。”
王澤低垂着頭,沒有将臉轉向護林員那邊,只是眼珠子動了動,他對着倉庫的角落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好。”
聽起來就像反話。
護林員咽下不安,彎腰撿起一個手電筒,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槍響。
他本來站着的地方出現了一塊焦黑的痕跡。
那兩個瘾君子中,傷勢比較輕的那一個醒來了,他額頭上的紗布還滲着血,握槍的手也在顫抖,但他比在場任何人都具有威懾力。護林員本能地拉起王澤就跑,王澤踉跄了一下,好歹靠他自己的雙腿跑了起來。
槍聲再次響起,并且對方在努力叫醒同伴。
護林員沖進風雨中,想起車鑰匙大概還在倉庫裏面,只得放棄了開車的念頭,轉身抓着王澤朝反方向跑去。他們可以選擇留在原地被亂槍射死,或者在暴風雨中的森林裏遇難,而後者看似還有一線生機。
狂風卷着雨水砸在二人身上,卻只有王澤身上披着雨衣,護林員覺得傷口像是浸在硫酸中一般痛楚。
可是不能停下,停下就真的再也不會痛了。
護林員咬緊牙關。
他已經不想再看見身邊的人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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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雜着自己的喘氣聲,護林員隐約聽到王澤在他身後說話了:
“……我們是不是還有一個人?”
護林員意識到王澤扔處于致幻劑的影響之中。
而某些有自我毀滅意向的人在致幻劑的驅使下,還會出現自殺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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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隐約明白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然而也無法确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
他覺得身體很熱,仿佛全身的血管裏充滿的都是沸騰的血液,雨水帶着清涼的氣息,于是他煩躁地拉下雨衣的兜帽,卻被護林員抓住了手。那明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動作,竟然令他膝蓋一軟,覺得整個人都被拿捏住了。
護林員替他拉好兜帽,雙手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在樹底下躲好,然後護林員自己則拿着手電筒往前方探路。王澤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在他們最初相處的日子裏,也有過這樣的雷雨天氣。護林員說前面很危險,讓他在原地等待,而他在背包裏藏了一捆登山繩,期待着護林員會遇到危險。
王澤喃喃道:“對不起……”
他摸索着往前走去。
在漆黑的森林裏,雨水幾乎是平行地拍打在皮膚上。腳下的泥土被澆灌成泥漿,令每一次擡腳的動作都分外艱難。
粘稠,沉重,就像他的身體一般。
王澤摔倒在地上。
然後他發現自己身邊站着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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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沒有穿雨衣,在潮濕的黑暗中,王澤只能看到他光裸潔白的腳趾頭。
他的腳真白啊,一點泥漿都沒沾上。
潔白的人對他說:“盡管你對他不懷好意,但他還是像英雄一樣救了你,可是你在拖累他,你連路都不能好好走。”
王澤覺得眼眶一熱,忽然意識到護林員有可能丢下他逃走。
溫和的語調從枝葉間傳出,在雨水中變得暧昧不明:“可是他不會丢下你,因為他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份禮物,一個真正的英雄。”
王澤喉嚨發癢,他哽咽着往回爬,想回到護林員讓他等待的樹下,卻只覺得天旋地轉。
作家說:“英雄是不會放棄你的,但他會被你拖累而死,因為你已經是個一無是處的人了。”
王澤搖頭,不對,這是幻覺,作家不會用這麽粗暴的話去傷害別人。
“為什麽不會呢,畢竟,你根本就沒關心過我是誰。”
只是幻覺而已。
作家貼在他耳邊說道:“如果你從未考慮過這些,那麽我就不會出現。”
雨水的噪音,風的噪音,森林的噪音,心跳的噪音。
以及罪惡感的噪音。
“我對你這麽好,你心裏卻如此評價我,真令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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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抓住了一條樹根,想要從中汲取少許力量。
“我是壓死你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作家在他旁邊坐下,與狼狽的王澤截然不同,他仰頭享受着雨水的沐浴。他說:“你通過我來逃避人際關系,通過護林員去逃避我的自殺,最後想從舅舅身上逃避自己的絕望,結果來到這裏。”
他做了一個展示盛景的手勢:“這裏就是逃避現實的盡頭。”
王澤驚覺雨水淹到他的鼻孔之上,趕緊擡起頭,用軟趴趴的雙臂支撐身體。
“我很喜歡森林的生活,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和人應酬,也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因為沒有人會找到你。俗世那一套在森林裏不适用,所以非常輕松,但那已經是盡頭了。”
王澤找到了自己的膝蓋,他支撐地面,試圖抓住現實。
“剔除一切會令自己痛苦的因素後,卻仍然覺得痛苦,那麽結論只有一個,即是自己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
王澤伸手,像揮退蚊蟲一般擺動着手臂,卻無法驅散那些語句。
“試圖将責任推卸給外界,是注定失敗的,你向各種人解釋着你不快樂的原因,想得到一個不幸的資格,也因此被痛苦抓緊。”
作家爽朗地合掌:“啊哈,那麽停止自怨自艾,做個積極的人,擡頭往前看不就得了?”
“有些人做到了,但你做不到。”
“跟過去和解不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對吧?”
“我也做不到。”
王澤幹嘔着,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被擰成一團。
“我明白的,你沿着我的路一直尋覓過來,你也明白的。既然無法和解,就只能繼續逃避了。”
王澤捏緊了拳頭,泥土滲入了指甲。
“我在逃避的終點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