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貳拾玖
146
他們在漆黑的雨夜中互相凝視。
陳保镖說:“但你比我更慘,如果不是王澤,你就不需要死在這裏,你是被他連累的。再說你這個人挺适合當聽衆,并不惹人讨厭。”言下之意便是王澤非常惹人厭了。
這位可是王澤內心認定的唯一的朋友啊。
護林員說:“如果你能将這份同情化為行動,我會很感激你的。”
陳保镖笑了笑:“如果你還想上廁所的話,我可以繼續幫忙,不過大號就算了。”
從屋頂漏進來的雨水打濕了護林員的頭發,陳保镖好整以暇地将護林員挪了個位置。他感覺到護林員的體溫及氣味,并且清晰地知道這一切都會很快消逝。
陳保镖問:“如果你能活下去,你會做什麽呢?”
147
雨水的味道帶着鐵鏽的氣息。
護林員思考了一些時間,而陳保镖也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護林員最後說:“我想辭職,離開現在的工作,然後去給因為作家而自殺的人上柱香,以及看看他們的家人。”
陳保镖對他的經歷做過一番調查,大概猜測到作家和他之間達成了協議,甚至還寫成了報告交給老板過目,算得上對護林員研究得很深,卻沒想到護林員的遺願是這個。
陳保镖問:“你後悔了?”
“沒後悔,”護林員又馬上把話咽回去,“不對,說完全沒有後悔是不可能的。”
當時作家就那樣哀求着他。不需要他去做任何事情,只求他袖手旁觀,允許他得到解脫。
Advertisement
但對護林員而言,那時的行為與殺人無異。
可是作家的痛苦是那麽的真實,他無法用倫理道德去要求他,用空泛的話語去安撫他,“你不應該放棄,明天會更好”。
即使是現在,他大概也做不到。
護林員說:“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在那個時間,我大概也只能做出這個選擇。我後悔的是自己不夠堅強,無法支撐起當時的作家,按你的話來說,就是沒有給他足以活下去的回憶。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沒有帶他去換個醫生之類的,各種馬後炮的事情。盡管這些嘗試很可能只是安撫了我自己的良心而已……”
不過,接受這種苛責,總比為了将自己的行為合理化而放棄更多的人要好。
這是王澤帶給他的事物。
得到救贖的回憶。
“但我放不下其餘因為這件事而受到波及的人,”護林員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王澤,“在認識王澤之前,我有遇見過某些想為了作家而自殺的人,但他們都沒有成功,他們也不是真的為了作家而萌生死意,所以我也沒什麽強烈的觸動。但王澤告訴我,跟他有同樣經歷的人還有十一個,而這些人裏面大部分都選擇了自殺,真正地,為了作家自殺了。”
這十二個人當中,除了王澤大概有人還在痛苦中掙紮,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崩潰,甚至放棄。
他們的故事曾經被作家寫成小說,鼓舞了更多的人,也就是說他們的人生能給他人帶來感動,但他們卻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價值。
就如同作家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價值一般。
人又怎麽可能沒有價值呢。
護林員說:“作家的死給這些人帶來了痛苦,而這些人的死又會給更多人帶來痛苦。而這一切的導火線是我。”
陳保镖緩緩地說:“那些人自尋死路,又關你什麽事呢。自殺的人都只不過是被達爾文理論淘汰了,完全可以歸集為人類基因的又一次優化。”
“請不要這樣說,”護林員說,“這種說法太令人難過了。我不認為他們是哪種層面上的失敗者,也不希望別人會這樣認為。”
陳保镖說:“畢竟人終有一死,早死遲死其實沒差?”
護林員說:“不是,我也說不清,我不是說他們不應該自殺,也不是說如果沒有人在意,他們死了也沒所謂……我沒資格去批判這麽深刻的問題,或者給這件事下個定論。我只是希望能去親眼看看,看一看自己的選擇改變了什麽,如果可能的話,或者可以将那些還在大海裏掙紮的人拉起來。”
148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依靠自己站起來,而站不起來的人很多時候只是需要一個“不是獨自掙紮”的信念。即使不能拉所有人起來,能讓他們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也好。
就算做不到什麽也沒關系,能去确認也好。
護林員被王澤拉起來了,盡管王澤自己還淹沒在悲傷的大海當中,但是他給了他一定程度的救贖,讓他重新感受人類的溫柔,讓他意識到人和人之間的聯系是無法避免的。
他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情,他自己也不是一個心靈堅強的人,但即使是這樣的自己也獲救了,也有機會去救另一個人。也許下一個被他救起的人最後還是會選擇跟作家一樣的道路,但這一切不會是毫無意義的。人類只要存在過,就會對其他人帶來影響,這就是意義,這就是人類社會的聯系。
如果什麽都不做,一直躲藏在森林裏,不會遭遇更多壞的事情,但也不會再有好的事情了。
護林員覺得,這會是他擊退自己內心的大海的途徑。
149
陳保镖說:“……你真聖母。”
他又語速飛快地補充道:“還是說聖父?反正真夠僞善的。”
護林員馬上意識到陳保镖動搖了。
陳保镖和護林員拉開了身體上的距離,他站起身,從口袋裏尋找剩餘的糖果,将目光從護林員身上移開:“我還以為你是個明哲保身的人,沒想到居然還有這一顆慈善事業的心。”
他說:“你做不到的,自殺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抑郁症,這不是你這種非專業的人可以插手的。他們自殺的理由除了現時的打擊,更多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家庭之類的,想去救這些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不想死的人不需要你去插手,想死的人讓他們去死就可以了。”
護林員嘗試再次對上他的目光:“或許我做不到,但可以找到能做到的人。我也只是為了自我滿足才做出這個決定,不會因為別人的想法而改變……大概不會吧。”
陳保镖有些誇張地笑了:“不可能,畢竟你馬上就要死在這裏了。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人,有什麽底氣說要去做聖母?”
護林員認真地說:“我真的不認為自己會就在這裏結束。”
150
陳保镖安靜下來。
雨聲鋪天蓋地。
他的同伴正在不遠處睡得香甜,只有他因為失眠而聽了一番令他不适的話。
意識到這一點,他反而從那種猶豫不決的狀态中清醒過來了。
陳保镖笑了笑:“我在不在你想救的範圍內?”
護林員說:“如果你不覺得冒犯的話。”
陳保镖說:“好啊,那我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他從褲袋裏找出一把□□,在護林員的鼻尖前彈出刀鋒。
他說:“你用這把刀去把王澤的頸動脈割斷,我就放你走。”
在他們面前,王澤垂着頭,像是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151
護林員對着刀尖說:“我做不到。”
陳保镖嘲諷地笑了,他将刀背貼上護林員的臉上,輕輕地刮動:“我知道你做不到,那可是你的大恩人呢。但你完全可以先應下,等我解開你的雙手後用刀殺死我,再殺死其他人,然後逃走。”
護林員搖搖頭:“我們沒有必要互取性命,在鬧出人命前我們都還有回頭路。”
陳保镖說:“連這種覺悟都沒有的人,別說那麽多大話。”
護林員說,“我只是不想騙你。”
陳保镖冷笑幾聲,将刀收回:“那你就抱着那些矜持咽氣吧。我明天天亮就會離開這裏,我的那份錢洪哥已經幫我藏好了,只有他們會留下來等餘款,而你和王澤就留在這裏,尿濕褲子,等着死得難堪的結局吧。”
陳保镖再也沒有那副冷靜自若的姿态,他急促地說道:“如果你敢殺人了,在天亮前還有機會。我就在你死之前教你一個人生道理:倫理和原則都是在能活下去的時候才堅守的。像我們這種出生的人,不弄髒自己的手是不能活下去的,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人,就不要叫嚣說要去救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