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貳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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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醒來的是護林員。
他首先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很快,然後發現自己視野一片黑暗,試圖觸碰自己的眼睛,手腳卻都被束縛住了,口腔內被塞了東西,還有一個人将腳踩在他身上。
護林員感覺到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颠簸,而車廂內部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柴油味。
不是王澤他的那輛有地毯的車。
“這一個醒了。”一個聲音在說。
護林員無法控制地緊繃了身體。
他想起來了,王澤下了車,無精打采地走進了他理應期待已久的目的地。然後陳保镖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麽,指給他看車內的小冰箱的位置……
然後他被電擊棒襲擊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曾經迷迷糊糊地醒來過一次,口鼻間是陌生的試劑味道,并隐約地聽到人的談話聲。
“割了然後扔了呗。”那個人又說道。
“不,現在被警察發現還太早了,先等等,不礙事的。”陳保镖的聲音響起。
護林員感覺臉上被掌心拍打,陳保镖的聲音在他頭上說道:“噓,乖一點。”
護林員無意識地轉動着腦袋,想尋找王澤的氣息。
陳保镖笑了。
他說:“沒想到你們感情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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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護林員按心跳數了兩小時後,車子停下了。他被人像貨物一樣拽下車,扔到地上。他大氣都不敢喘,緊繃神經聽着周圍的響動。
陳保镖的聲音很平和:“嗑藥的醒醒,該拍片了。”
四下傳來幾句帶着髒話的喃喃自語。
器材拖拽聲。
硬底皮鞋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
不遠處的閘門似乎被關上了,然後是鎖孔轉動的聲響。
陳保镖的聲音突然在護林員耳邊響起:“很無聊了吧,一起看解解悶吧。”随着他的話,護林員的眼罩被摘下了。
護林員首先看到他在一個類似倉庫的地方,牆面像是用新舊不一的材料拼湊而成,在角落堆放着封塵的儀器及物料。一盞工業防爆燈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在燈泡之下,兩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正忙碌着什麽,而王澤坐在他們中間。
王澤也和護林員一樣嘴被布條堵着,他還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但一只鞋子不見了。他臉色潮紅,瞳孔擴大,眼淚流滿了他的臉龐,渾身正以一種超出恐懼範疇的頻率顫抖着。他的視線不斷游移,卻完全沒有落在将他捆綁在凳子上的兩個男人身上。
護林員聽到陳保镖笑吟吟道:“看來少爺沒嘗過這種低級的‘零食’呢,生理反應真大啊。”
護林員馬上反應過來了。
是毒品。
陳保镖一邊擺弄着攝影機,一邊與他身側的男人說話:“沒想到他們這麽喜歡大少爺,還給他分‘零食’。”
男人笑道:“靠娘胎發達的大少爺看着就讓人火大。”
護林員勉力從倉庫的縫隙中窺見天色已暗。并且空氣中帶着山林特有的涼爽氣息。他之前對外界毫無興趣,對這個城市裏有哪些山完全不了解。
時隔多年,王澤再一次被用于綁架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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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攝後,一個男人離開了,剩餘的兩個陌生人找了張破爛的沙發躺下,掏出和郵票相仿的紙片,舔舐了起來。餘下陳保镖在查看王澤的狀況。他翻開王澤的眼皮,又在他眼前揮手示意,但王澤仍然痙攣着,對周遭的一切熟視無睹。護林員不安地發現,王澤身上的汗已經将他整個人都打濕了。
陳保镖笑了笑,轉身對護林員說:“現在還能聊聊天的人就剩我倆了。”
他說:“來聊聊?”
陳保镖和“小陳”沒什麽區別,他搬了一張凳子坐在護林員身邊,以一種惡作劇成功的興奮狀态,迫不及待地想和護林員分享他的情緒。
他多次與我搭話,證明他對我有興趣。
我要令這種興趣維持下去,要令他跟着我的節奏起舞。
就像作家會做的那樣。
護林員平緩了呼吸,緩慢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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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保镖突然笑道:“別人舔郵票是為了快活,但少爺看起來倒是體會不到樂趣了。”
護林員心頭一緊。
王澤看起來狀态非常差,致幻劑的藥效到達了峰值,他呼吸急促,像是陷入了異常可怕的惡性經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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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鈴響起。
王澤恍惚間發現自己回到了中學時代,正想從抽屜裏拿紙筆偷偷給作家寫信,老師卻推門進來了。
老師穿着昂貴的套裝,高跟鞋踩得響亮。她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
目标。
王澤發現,老師長了一張他母親的臉。
“老師”母親說道:“各位同學,我們開始上課了!今天的主題是,大家的目标和理想,請大家各抒己見。”
第一排的Ada同學起立發言:“我要賣掉祖傳的拉腸老字號,然後開一家一看就會虧損的精品店!”
志願自殺的女孩說:“我!我要自殺的!不過失敗了!現在決定先靠陌生人的錢離家出走!”
鄰桌的陳保镖同學說:“我以前的理想是不靠家裏人幫助,也能買到一套房子。現在我要出賣我的高中同學,然後拿贖金來當有錢人。”
穿着校服的父親同學說:“我要和一個我不愛的女人生一個兒子,繼承家業然後包養情人。”
趴在桌子上的舅舅同學說:“實現不了的理想也能說嗎?我想和自己親姐亂倫,現在也有這樣的願望。”
坐姿端正的護林員同學說:“我要當一個負責審核別人有沒有自殺資格的義工,如果對方有資格,我還得幫着他去死。”
“老師”母親說:“大家的目标都好棒呢!老師的目标已經實現了哦,就是為了錢和一個不愛的人結合,并且好好地為自己那個想法守舊的老爹傳宗接代!”
陳保镖同學主動舉手:“老師,王澤還沒發言呢!”
所有同學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王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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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猶豫道:“呃……我想做正确的事情,不幹涉父母的關系,不連累朋友,好好讀書,早日經濟獨立……”
母親甩了一下教鞭:“不行,王澤同學,你這個不是目标,只是你對自己的标準而已。”
舅舅說:“你可以從你的喜好出發,仔細想想。”
父親說:“就算是社會良俗不認同的喜好,只要不犯法又有什麽關系,快活就行。”
王澤艱難地說:“我的喜好……讀書吧。”
陳保镖告狀道:“老師,他說謊!他看書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母親說:“王澤同學,或許你可以從你父母對你的期待入手?”
父親說:“他父母根本沒對他有什麽期望,如果從情感層面分析,他根本沒有父母。”
陳保镖說:“可是他有錢,他一出生就有錢。”
舅舅嗤笑道:“他父母的錢能算他的錢嗎?別忘了他爸還有幾個私生子呢。再說,有錢又怎麽了,他花得再爽,也沒能填補他內心的空洞吧。”
Ada說:“他有學歷啊,而且長得可以,身體也健康。”
母親說:“這當然不算數,他只是按标準來維持這些,但是并沒能給他帶來正面情緒,自己無法覺得自豪的特質不能算是自己的東西。”
志願自殺的女孩對護林員說:“他不是還有滿肚子的大道理嗎?用一張好孩子的臉說着正确的話。”
陳保镖插嘴道:“那是他對別人才能說得理直氣壯吧,你看他,放到自己身上,屁都放不出一個。”
女孩咯咯地笑了:“這倒是呢,道理啊,永遠都是說給別人聽的。”
Ada也笑了:“他還覺得我是糟蹋家族生意呢,嗬,笑死我了,他自己連要不要糟蹋都沒想好呢。”
陳保镖說:“一邊說着讨厭這樣的家庭,一邊又涎着臉刷卡,看見就惡心。”
母親用教鞭敲擊黑板:“同學們,大家不要離題了,現在是在讨論王澤到底有沒有理想。”
Ada說:“沒有!”
父親說:“也沒有正常的家庭關系。”
陳保镖說:“朋友也背叛他。”
舅舅說:“簡單來說是沒有人愛他吧,唯一信賴的人其實也沒把他當一回事。”
自殺志願的女孩說:“也沒有能說服自己的信念。”
王澤迷惘了:“那我有什麽?”
課室裏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還是母親點醒了衆人:
“他至少內心裏有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做再多正确的事情都無法帶來滿足感。”
舅舅應和道:“對,他沒目标,心裏一瘆得慌就去找作家。作家死了就嚷嚷着要去抓真兇,發現沒真兇就找到我頭上來。那些一早就知道的東西有什麽好問的,還指望着我能給他帶來點什麽改變,好笑。”
陳保镖純真地說:“他至少給我帶來了錢啊。”
父親說:“都說了不算數了。”
母親說:“好了,也就是說,有結論了吧。王澤他有的是——”
“和作家一樣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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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聲雷動。
護林員起身:“經我審核,你有資格自殺。”
“別人覺得你什麽都有,但是你自己認為一無所有,你無法改變別人的想法,只能痛苦地接受他人對你的不理解和妒忌。”
陳保镖補充道:“和綁架。”
護林員說:“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你無法忍受的是,你找不到忍受這些而活下去的必要性。你和作家一樣,對未來沒有期待。”
自殺志願的女孩說:“別人的命是命,自己的命一文不值,這其實是很常見的觀點哦。你掙紮了好久了吧,一直努力維持正常的假象。你是不是得了抑郁了?你是不是不敢去看醫生?”
護林員做了一個總結的手勢:“沒關系,在這方面我很有經驗,相信我的判斷吧。”
“你可以跟随作家一起走了。”
王澤掙紮道:“不,我還有你,你答應你會陪我走完這趟的。”
護林員溫和地說:“走完了,已經走完了,你沒有下一個目的地要去了。再說——”
“你來見我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跟随他而去嗎?”
下課鈴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