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貳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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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間久違的談話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王夫人打開了最後一個話題。她調整了一下坐姿,心不在焉地撫摸着茶杯的邊緣:“你改成下午的預約對吧?等下你吃個飯我就讓小陳開車送你過去,時間趕得上。”
王澤那僞裝的從容瞬間被打破了。他覺得自己喉嚨發緊,勉強地從嘴唇間擠出一句:“……謝謝。”
王夫人捧起茶杯,水蒸氣模糊了她的五官:“為什麽想去見你舅舅呢?”
王澤只覺得被王夫人撕下了一層臉皮,他對護林員也難以直接說出口的事,就這樣被王夫人自然地攤開來。
王夫人說:“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以前你連你父親提起那個人也會害怕,也從來沒去看過他。”
王澤說:“……母親倒是經常去看望小舅舅呢。”
王夫人用茶匙輕輕地攪拌着紅茶:“畢竟是親弟弟,但我也好多年沒去過了。”
她放下了茶杯:“你就不需要替我向他問好了。”
即使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她也如此冷靜。
王澤聽到自己說:“好的。”
媽媽,護林員,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情?
到底如何才能被背叛也不傷心呢?
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地放下,決斷地往前走開始新的生活,只有我還在原地徘徊,為那些無法挽回的人飽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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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半年裏都沒有去見小舅舅了,這是家裏的阿姨她們說的。
知道這件事後,我做夢了。
醒來後,我想起了最後見到小舅舅時的一點細節。
小舅舅一開始是說帶我去上次那個游樂園玩。他沒有開他最喜歡的那輛車,所以我在後座上睡得不舒服,醒來時就已經被關在一個髒兮兮的房間裏了。
房間被鎖着,窗戶上也貼滿了報紙,我只能依靠光線的明暗來判斷時間。只有在非常少的時間裏才有大人進來看我,其餘時間我都只能貼在門板上偷聽他們的話。
在第一天的時候,我被小舅舅身邊的人吓哭了,但小舅舅将我抱在大腿上,讓我捂着熱乎乎的紙盒牛奶平複心情,他用那只溫暖的大手撫摸我的腦袋,不小心因為力度過大拔下了我的頭發。
但從第四天開始,小舅舅開始不理我了。有些大叔拉我到外面,一邊拿腳踢我一邊笑着問我是舅舅好還是爸爸好。
我當時哭着趴在地上,護着肚子,不斷喊着“是舅舅好”。
可是小舅舅只坐在房間的角落裏,光抽煙不說話。直到他們玩膩了,把我扔回房間裏,我還聽到他們的笑聲,以及小舅舅罵我是老畜生的種。
大概是第十二、三天,小舅舅再次将我抱在大腿上,我以為他要救我了。可是他在面前放了一臺攝像機,然後将我的手放到一個奇怪的工具裏,剝下了我的指甲,放到信封裏。我流的血幾乎跟眼淚一樣多,但小舅舅只是把我的手包了包,就把我再次關到房間裏面去了。
第十五天,我終于被警察救出來了。
最後我還是知道了,當初小舅舅勒索的是我父親,但我父親收到威脅信後,還是拒絕支付贖金。直到從外國出差回來的母親發現後,才報了警。
我人生最幸運的是,沒有在這場綁架中死去。
我人生最不幸的是,我被最愛的人背叛了。
有人告訴我,我并不是父母相愛生下的小孩。當初外公告訴媽媽和小舅舅,他們誰先結婚,誰就可以繼承他的公司。小舅舅拒絕了外公的提議,并且說媽媽也會做跟他一樣的選擇。而媽媽找到了爸爸,然後生下了我。
大概這就是父母對我完全不關心的原因吧。
但小舅舅曾經也疼愛過我,和經常不在家的父母相比較,他更接近動畫片裏的那種家人,他會帶我玩,跟我一起保守秘密。
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給我帶來這輩子最痛苦的回憶,不僅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我在那次事件後的大半年內,一旦與成年男人獨處,都害怕得要大喊大叫。
而那個拒絕支付贖金,被小舅舅稱呼為老畜生的父親,更是讓我惡心得無以複加。父親為了錢,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妻。又在與母親結婚後,偷偷将未婚妻以秘書的身份帶回公司,大玩辦公室戀情。
然後小舅舅将他偷情的照片,寄給了我,只是為了嘲笑唯一會去看望他的姐姐。
盡管我意識到我的家人都不愛我,但我不後悔,我不認為在知道真相前死去比較好。
我只是很害怕,非常害怕。
就寫到這裏吧,這封信是我半夜醒來時開始寫的。明明想起了這種事情,我卻還能擔心等會上學要遲到,真是不可思議。
或許,我那些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同學們,也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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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寫的那本書,它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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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王澤再次體會了被背叛的滋味。而護林員卻告訴他,這不是背叛,因為他們不是朋友關系。
作家為了解開他的心結寫了一本書,而他卻什麽都沒有回饋。
他這次是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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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門鎖被扭開的聲音,護林員下意識地蓋上筆記本電腦。卻看到王澤面無表情地走進來,直接躺倒在床上,将臉埋在枕頭裏。
王澤的聲音從被褥間傳來:“我媽走了。”
護林員說:“辛苦了。”
王澤說:“這裏有人煮下了飯,要吃嗎?”
護林員放開了鼠标:“暫時沒胃口。”
王澤說:“我也是,在這裏實在提不起胃口。”
半晌,王澤從枕頭間擡起頭來。他低聲地說:“我媽給我安排了車送我過去……見我舅舅。”
護林員想了想,從凳子上起身,坐到王澤身邊。
王澤仰躺着,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我現在好羞恥。”
護林員說:“沒什麽好羞恥的。”
王澤說:“即使他以前幾乎殺了我?這樣想我覺得我跟個受虐狂一樣,而且估計這裏的人都知道了。”
護林員說:“你媽也做過一樣的事情,再說,如果做什麽都要在乎別人眼光,那就連呼吸都需要簽名審批了。”
王澤揉了揉自己的臉:“母親也只是自虐過一段時間……算了,比起之前休學的事情,這根本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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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內,護林員在改變自己對作家的印象的同時,也在重新認識王澤這個人。王澤将自己壓抑極久的情緒舒展開來,毫無遮擋地展示在護林員面前。
王澤說:“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在大學宿舍看書,突然室友告訴我,我很喜歡的那個作家自殺了。我當時跟室友說,一定又是誤傳或者造謠,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那是真的。
“後來我根本念不下書,就連吃飯睡覺這種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了。我覺得他一定不是自殺的,一定有什麽還沒被發現的隐情。所以我來了這個城市,收購他的遺物,想盡辦法查探他的事情。然後某天輔導員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才準備好海外交換生的資料。”
王澤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當時忙暈了頭,就直接告訴了輔導員,我朋友死了,所以我打算放棄交換生的機會,而且想辦休學手續。輔導員估計當時也很暈,他居然直接地說了句——‘就為了這點事’?”
護林員屏住了呼吸。
王澤說:“當時我愣了,說不出什麽滋味。他的話提醒了我,母親的想法估計也跟輔導員一樣,覺得一個素未謀面的筆友走了,傷心完就應該繼續自己的學業和工作,又或者其他所有人都這麽認為,沒必要因為‘這種事情’而放棄大好機會。但是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說放下就放下,我根本放不下,怎麽可能放下啊!!”
王澤不自覺地将床單捏得皺巴巴的。
護林員抽了幾張紙巾遞給王澤。王澤漲紅了臉,眼睛噙滿了淚水:“如果我是車禍受了傷,大概所有人都會認同我是不能正常上課了。但為什麽我的心受了傷,他們卻只會覺得我反應過大、根本沒有必要!?就因為我有錢,我就沒資格覺得難過和不滿嗎?!”
假如身體沒有肉眼可見的傷口,別人就不知道自己的痛苦,還會因為家境好而得到輕飄飄的幾句風涼話——“有錢人真是好,大好的機會說放棄就放棄。”
王澤也知道有錢很好,有錢可以有豪華車代步,可以不愁吃穿。
所有人都覺得錢很好。
所以他的父母即使沒有任何感情也結合了。
所以他的小舅舅綁架并虐待了他。
所以他的朋友覺得他不應該對有錢的父母産生不滿。
所以即使他的摯友突然身亡,他也不應該因此而産生心理障礙。
但這是不可能的。
王澤捏緊了拳頭,痛苦地自問道:“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連他自殺的原因都不知道,我怎麽樣才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生活?”
護林員想了想,終于說:“做不到,那就這樣吧。”
王澤濕着一張臉扭過頭瞪護林員,護林員又抽了幾張紙巾,擦拭着王澤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護林員說:“我也做不到。我養父自殺了,我敵不過那種罪惡感,所以躲在了山裏。然後又重蹈覆轍,結果連自己真正的職責都搞不清了。”
但王澤與他不同,他一直在試圖去改變,坦率地去面對任何事,積極地進行着心理自愈,拯救自己的同時,也拯救了他。
王澤能理解他的絕望,他也能理解王澤的痛苦。
護林員說:“所以我覺得你沒什麽好羞恥的,我很佩服你,真的。去見你舅舅吧,無論結果怎麽樣,我都會支持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嗨大家好,3月發生了很慘的事情,我在租屋住的位置附近被色狼纏上了,擔驚受怕了很久,過了一段很消極的日子,希望自己能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