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貳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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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護林員說,“你難道每次見你媽都這麽緊張嗎?”
王澤靠在房門上,手還緊緊地按在門鎖上:“我上一次見到她還是過年的時候,通過視頻聊天給她拜年,而那次她因為有急事只聊了五分鐘。”
護林員說:“你的反應太大了,我還以為下個瞬間她就會給我一張空白支票,讓我跟你分手。”
王澤苦笑了一下,疲憊地說:“她以前說要給我高中同學謝禮,第二天就把我最好的朋友變成了保镖實習生,我實在擔心你明天就簽了三年的園丁合同。”
護林員說:“我已經有工作了。”
王澤說:“她可以令你變成待業人員的。”
護林員擺出受傷的表情:“我還以為你們家是真心多謝我的。”
王澤勾起嘴角:“不,她讨厭死你了,她恨不得我早幾個月就因為走投無路回學校複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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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臉上恢複了些血色,他拉開書桌面前的凳子,坐了下來。
護林員問:“那接下來該怎麽辦,我們要從窗戶逃走嗎?朱麗葉。”
王澤給自己揉了揉太陽穴:“不,你在這裏等我,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都要等我來領你出去。我再過五分鐘就得下去跟我母親談心了。”
“盡管你只要跟她對峙就像丢了半條命?”護林員指出。
王澤□□一聲,把自己埋進溫暖的手心:“別提了,我昨晚想的什麽馊主意啊……”
護林員看着王澤的發旋:“我真的可以試着帶你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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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呼了口氣,從口袋裏拿出黑色的U盤:“多謝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可以離開呢。
大學畢業之後?工作穩定之後?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
還是父母垂垂老矣,相繼離世之後?
護林員忽然意識到,在王澤無數次為自己的家人而感到痛苦時,他都在這樣安慰自己,然後停留在原地,繼續像個小孩一樣哆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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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封信,謄寫在康乃馨圖案的信紙上。
致素未謀面的你:
我最初想寫的是,“對于這樣的結局我感到很遺憾”。
但我最後還是想對你說一句,既然他們如此說了,就由他去吧。
在與父母溝通這一方面,作為年長者,我卻沒有可以傳授給你的經驗,因為我與母親的關系也十分僵硬,以致于在她因病逝世時,我甚至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作為反面教材,我想與你分享一下我的看法。
我認為,“孩子是父母最重要的寶物”是一句謊言。
大部分的父母自然是呵護他們的血脈的,無論是出于何種理由。但實際上,孩子并不總處于父母內心的第一位。在那競争激烈的排行榜上,還有他們的尊嚴、虛榮、以及金錢等事物與孩子一較高下。
我本人,則是在我父親的心目中,輸給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而在母親心目中,輸給了她的偏執。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愛孩子勝于愛他們自己。
如果你的父母不願意為了你“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那麽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不夠努力,只是你父母的注意力停留在了別處。
請将目光放在遠處,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那位将你視若珍寶的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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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你會是那位“真命天子”。
大概那些跟随你自殺的人,也是這麽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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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關上了房門。
他踩在木地板上,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回蕩。這間幹淨又空曠的複式別墅,也許不久之後就會因為回收資金而轉手了。
他以前居住的“家”,也是這般幹淨整潔,搭配着風格相近的家具,他的父母會在這樣的房子裏與他會面,又匆匆離去。
在那個家也被賣掉後,王澤就決定住在學校宿舍了。
他走下樓梯,坐在沙發上的王夫人收起了筆記本電腦。
才幾分鐘的時間,你的工作需要争分奪秒到這個程度嗎?
王澤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坐在王夫人對面的沙發上:“母親。”
只要不用世俗的家庭觀念去衡量眼前這個人,其實與她見面也不是那麽痛苦的事情。
王澤對着母親,露出了一個值得自豪的溫馴笑容。
盡管是久違了的兒子有話想說,王夫人還是主導了話題方向:“你這次回來,是單純想探親,還是決定繼續學業了?”
王澤說:“等暑假結束,我就回學校辦複學手續,已經跟老師溝通過了,說只要我補考通過就可以不用留級。”
王夫人說:“可是海外交換的機會已經錯過了,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吧。”
王澤說:“知道。”
王夫人嘆息一聲:“很多機會只要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王澤垂下視線:“我知道,很抱歉。”
我也知道你是那種比起兒子突然離家出走,更看重他的計劃和前途的人。
但一次又一次确認這一點的時候,還是有種無處發洩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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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澤被視為臨時庇護所的房間裏,護林員打開了U盤裏的內容。
裏面分了十二個文件夾。
也就是說,有十二個人,與王澤一樣,在自己痛苦的人生中視作家為精神支柱,在作家死後痛不欲生。
在與王澤相遇之前,護林員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他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某時堅信自己是為了讓作家得到解脫,某時因為自己的懦弱和愧罪感而難以呼吸。
作家說他沒有親人與朋友,他就那樣相信了。直到碰觸到王澤的妒忌及怨恨,他才意識到,他還奪走了這十二個人的希望。
這十二個人當中,有多少人選擇了自殺?
而他們自殺後,也會有他們眼中不重要的人,因此而感到痛苦吧。
假如他在先前知道這十二個人,他還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嗎?
這就是他逃避已久的人類社會關系。
護林員點開了一個叫“我”的文件夾。
裏面是作家曾經精心收藏的,十年間王澤寫下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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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做了一件錯事。
我不小心對我的朋友說漏嘴了,說我的父母對我完全不重視。
他家庭環境不太好,讀書的學費都是他打工或者擺攤一點點賺來的,對他而言,只要他父親不把錢都拿去賭博就已經萬幸了。聽了我的話,他用一種令我不舒服的語氣說,“他們給了你那麽多錢,你居然還有不滿?你是多貪心啊!”
我很讨厭這個邏輯。就像是只要有比我凄慘的人,我就沒資格感到不幸似的。幸福是比較得來的嗎?難道他和那些因為貧困活生生餓死的人比較一下,他就會感激他的父親了嗎?
但他也說了一句很令我在意的話。他說:“假如你對你的父母那麽不滿,那就離家出走,像我一樣自力更新好了啊。”
他的眼神在說,他根本不相信我這種養尊處優的小少爺能吃苦頭。但我也真的沒有自信可以在高中學歷的情況下養活自己。意識到自己只能嘴上抱怨,然後理直氣壯地拿父母的錢,這讓我很失落。
或許我是父母手下貢獻最少的員工吧,拿着豐厚的工資,卻連自己的角色都沒有扮演好。
但我真的很想要那種動畫片裏的家庭關系,就是那種即使工作很忙,也會抽時間去兒子家長會的媽媽。
如果因為我的工資太高,所以才取消了這項員工福利,那也太奇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