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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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顫抖着說道:“你能這麽豁達,是因為只有你成為了他的‘朋友’嗎?”
護林員思索了片刻,最後說道:“是的。”
王澤說:“但也可能是他為了利用你,才令你産生了這種感覺。”
護林員肯定道:“不,我很确定,盡管動機可能不純,但我仍然是他的朋友。”
王澤咬緊牙關,他被種種情緒焚燒得眼眶發熱,手腳卻發冷發麻。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好妒忌啊。”
護林員的這種自信,來源于他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
相比之下,王澤和作家的交流模式是長期卻不深入的。當王澤遇到無處傾訴的問題,他便會小心翼翼地從學校裏偷跑出去,将信放入附近的郵箱。只要耐心等待,作家的親筆信就會寄到,給予王澤支持和鼓勵,偶爾他們還會寄給對方一些禮物。
然而,除卻需要送禮證明彼此關系的節日,作家不曾主動去信給王澤。
正如護林員所說,這是一段單方面的友誼。
是因為自己什麽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會向對方尋求幫助,以至于作家覺得,連向自己傾訴也不過是單純浪費時間嗎?
作家的抑郁症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在他收到第五十封信的時候?第三十封信的時候?還是更早?
如果說護林員無法挽回作家,是因為作家早已患上抑郁症。然而,以十年親密筆友自居的自己,明明擁有那麽多時間,卻沒有為作家提供任何幫助。
甚至,此時此刻,連相信“作家是為了自己好”也難以做到。
太龌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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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聽到自己在說:“如果你看到了他留下的那些信件,你還會這麽肯定嗎?”
護林員以一種擔憂的眼神注視着王澤,王澤察覺到,在護林員眼中的自己一定非常狼狽,但是他仍然顫抖着說道:“我都弄到手了,無論是作家寫的、還是已經自殺的那些人的信,我都保存了掃描件,放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他不應該這樣做的,當他第一次看到那些資料時,他就知道自己在冒犯死者的私隐,但是他被自己的妄念壓倒了。
而現在,他為了一己私欲,想将那些信件交給另一個人看。
只為了動搖護林員的信念。
只是因為妒忌。
王澤仿佛回到當初混沌的狀态,他瞞着家裏辦了休學手續,瘋狂一樣搜集着與作家有關的人和信息,卻又在得手後深深懊惱起來。明明決定為了保護作家和那些人的名譽,在偏僻的地方焚燒了那些寫滿哀愁和無奈的文字,卻又無法自拔地在點火前,一張一張地拍照保存。
他沿着作家的軌跡,一點點地拼合着作家和其他人的關系,震撼于作家的八面玲珑,更加為自己和選擇了自殺的那些人的相似之處感到恐懼。
“如果你看完了那些東西之後,還能這樣自信,那麽……”
那麽怎麽樣?
王澤張了張嘴,只感覺喉嚨發幹,無法言語。
護林員平靜地接着說:“我會看的。”
王澤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
“即使我看完,還是會這麽肯定。”護林員掰開王澤的手,制止了他的自殘行為:“因為我相信的事情,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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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
護林員躺在床上,酒店內的空調令溫度變得非常舒适,但是他失眠了。
他知道另一張床上的王澤也沒有睡着。
在黑暗中,只要稍有動作,幹燥的被褥便會發出微乎其微卻又令人在意的摩擦聲。
護林員借着良好的眼力,看到王澤從蓬松的被子中抽出雙手,輕輕捂在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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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的時候,王澤便起床了。他無聲地擰了一條熱毛巾,搭在自己眼皮上,然後癱坐在沙發上,只露出輪廓漂亮的下巴,以及緊繃的嘴唇。
護林員翻身下了床,拉開了落地玻璃的窗簾,映入眼簾的是沐浴在晨曦中的江景。
王澤像是感覺到陽光的溫度,他拉下毛巾,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其實作家的家,也在這個城市裏。”
這顯然也是作家死後王澤才知道的信息。護林員因為王澤話語中的情緒,而保持了沉默。
王澤繼續自言自語道:“是一個人居住會顯得很寬敞的小複式型公寓,現在已經歸了作家的父親。他父親将那間房産挂牌出售了,但因為傳得沸沸揚揚的,也賣不出去,我去收購書信的時候,房內已經空蕩蕩了,剩下些大件家具。只要聯系中介或者作家父親,誰都能進去。”
王澤低聲道:“本來還想帶你去看看的。”
護林員說:“沒關系,反正人已經不在了,去那裏也沒什麽用處。”
“不過,”王澤眯起眼睛,“那裏的陽臺很大,朝南,陽光很好,他在那裏住的時候一定覺得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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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推遲了他的預約,決定優先去取出那些信件資料。
但在出發之前,王澤拒絕了酒店贈送的自助早餐,帶着護林員拐進了樹影斑駁的巷子裏。磚石鋪砌而成的巷子盡頭,是一家招牌都已經發黃的路邊拉腸店,一大早店門前就熱火朝天地排了長隊,因為店裏座位有限,不少學生以及白領都在等打包。王澤動作娴熟地從角落裏翻出張折疊桌,讓護林員坐在塑料凳上,随後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買早餐的隊列中。
護林員在這熱鬧的氣氛中有些反應不及。
做拉腸的廚房是完全開放的。壯碩的女工用一個大勺,從桶內舀起預先磨好的粉漿,倒入不鏽鋼蒸盤中,随即又根據訂單內容往蒸盤上撒上豬肉、油條等配料,蓋上布片,最後推入不鏽鋼粉撐中。另一個女工則在滾滾蒸汽中,掀開已經蒸好的粉撐,将薄薄的粉皮完整地從布上刮到碟子上,最後“咚咚”兩聲,大起大落地将卷好的拉腸切開三段,倒上香噴噴的熟醬油,由服務員端給客人。
與廚房極高的效率相比,服務員則只是做着端菜和收碟子的工作,仍由垃圾零零碎碎地落在店鋪的地板上,但客人完全不在意,快速地進店,快速地吃完離開,開始勞碌的新一天。
王澤下好單,拿着褪色的號碼牌坐在護林員對面:“感覺如何?”
護林員慢吞吞地:“……第一次看見真的用布的布拉腸。”
王澤掰開一次性筷子,熟練地刮着上面的木刺:“這裏是我吃過最正宗的店,訂那家酒店也是想着離這裏近才選的。”
“就算你再怎麽誇我也不會免你的單的。”
一個穿着迷彩背心和熱褲的女孩子坐到王澤身邊,王澤漫不經心地介紹道:“店主的女兒,喜歡別人叫她Ada。”
Ada嗔道:“太平淡了吧這介紹,我好歹也是老字號的傳人啊。”
王澤說:“你又沒打算繼承。”
即使是對人情世故不太敏感的護林員,此時此刻也感受到什麽叫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Ada說:“但假如我不繼承的話,你以後可吃不到這最正宗的味道了。”
王澤仔細地将兩根筷子互相摩擦,像是要磨出兩根針一樣專注:“反正你不喜歡這店,沒必要勉強。”
Ada托着腮,轉而對護林員說道:“你看啊,這店裏工作的都是大媽大伯,年輕人都沒興趣來這裏工作,一碟幾塊錢的拉腸又賺不了多少錢,哪裏拼得過那些連鎖店……”
護林員開始明白王澤為什麽對這個女孩如此冷淡了。
王澤說:“所以我才要趁着店主還沒把店轉給別人之前,多來幾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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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讨了個沒趣,便坐回收銀臺接班了。
熱氣騰騰的布拉腸馬上就端上來了,粉皮晶瑩,薄而爽韌,味道好得讓護林員忘卻了睡眠不足帶來的疲憊。
王澤細嚼慢咽道:“如果這味道失傳的話,真的很可惜。”
護林員說:“但繼承人自己不覺得可惜。”
王澤笑了:“你自己老實巴交地子承父業,卻站在她那邊。”
護林員說:“我沒她選擇多罷了,別太嚴苛了。”廉價的塑料凳,永遠掃不幹淨的店鋪地板,撲面而來的熱氣,與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相比,這家老字號拉腸店是顯得有些過時了。一個年輕的女孩,怎麽會願意将青春押在這十幾年前的情懷中。
王澤低頭:“只是她不喜歡現狀,也沒想過怎麽去改善……罷了,談這個會影響胃口的。”
護林員問:“那你呢?你自己家裏是怎麽打算的?”
話音剛落,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以前并不是過問太多的人。
王澤擡起頭,臉上的表情像被曝曬後的顏料一般,慢慢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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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不得不承認,和這家店的早餐相比,自己在山上的飲食确實粗糙得可憐,這種傳統味道若是斷了,是挺令人扼腕的。
用過早餐後,他們回了酒店,準備去停車場取車。恢複了些許精神的王澤說道:“我将那些照片和掃描件,存在一個移動硬盤裏,現在放在市郊的自動存包櫃裏,密碼只有我知道,比放在學校或者家裏要安心多了。”
護林員問:“你家人會翻你的東西?”
王澤漫不經心地說:“怎麽說呢……其實他們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去關心我的事情,但我母親是個注重結果多于過程的人,如果有什麽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達成目标的方式,注定會令我不太愉快。比如……”
王澤神色一凝,停下了腳步。
在偌大的停車場裏,零零散散地停了沒幾輛車,因此突然出現在他們車旁的兩個西裝男子,則顯得非常不自然。
護林員認出來了,是在山腳下遇見過的兩位王澤的保镖。
兩位不請自來的男子見王澤注意到他們,便躬身示意。
王澤露出一絲苦笑:“怎麽,你們給我帶來什麽驚喜了?”
其中一個男子抽出一個文件袋,不緊不慢地拆開,從中掏出一個漆黑的移動硬盤。
護林員一愣,下意識地扶住王澤。
王澤咬緊牙關,死死地盯着那兩個人。
男子恭敬地說道:“請少爺不要緊張,我們可以保證,無論是我們還是夫人,都沒有偷窺您私隐的行為,和打算。只是夫人得知你的預約計劃後,很希望可以和你談一談,為了不耽誤少爺的行程,便讓我們先替少爺将要拿的東西帶過來了。”
保镖打開車門,擺出“請”的姿态。車廂內舒适的真皮沙發椅,此時此刻竟可怕得像電椅一般。
“請少爺不要讓夫人久等了。”
半晌後,王澤對護林員說:“你想在酒店裏等我回來嗎。”
盡管他嘴裏這麽說了,但王澤的眼睛卻緊緊地盯住護林員。
護林員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答應過會陪你的。”
無論是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