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壹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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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蟲已經死去的時節。
護林員說:“早上好,今天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他推開窗,天空灰蒙蒙一片,厚厚的雲層延綿不斷。
護林員說:“要下雨了。”
屋內的空氣也顯得非常悶熱。
護林員說:“今天恐怕無法外出了。”
他将五顏六色的塑料桶一字排開,放在屋外,做好蓄水的準備工作。
護林員說:“要不要一起打游戲?我卡BOSS了。”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游戲機,放在對方膝蓋上。
屋內非常安靜,只有風拍擊在窗戶上的吖吱響聲,像是随時都會有人破門而入。
護林員說:“卡在這個螢火蟲BOSS上了,每次它發光的時候我都躲不開攻擊,馬上就團滅……”
他打開了游戲,浮誇的音效伴随着按鍵聲響起。
面對護林員的自言自語,作家只是低頭坐在凳子上,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膝蓋上放着一臺聯機狀态的PSV。
護林員想,這是正常的,抑郁症病人就是容易病情反複,沒關系的。
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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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說:“早上好,今天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作家偶爾也會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從床上睜開眼,視線落在天花板上,又落在地板上的睡袋上。自從那天在湖邊被護林員阻止後,護林員就選擇了睡在睡袋裏,把床讓給作家。
作家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沒有。”
護林員說:“好的,那吃過藥後我們就打游戲吧。”
作家緩緩地對上護林員的視線:“你不需要去工作嗎?”
護林員走進廚房,端出早餐:“這山裏什麽都沒有,偷懶一兩天根本沒有關系。”
作家艱難地說:“你也很久沒有去下山購買物資了吧。”
護林員回到床前,輕柔地讓作家坐起來:“山腳有些朋友,我拜托他們買了送上山了。”他看着作家動作緩慢地将腳放到地板上,穿上拖鞋,腳步浮軟地走向餐桌,抑制住自己想伸手攙扶的沖動。
作家捧着碗,看着裏面的清粥,片刻後說道:“我不想吃。”
護林員說:“好,那喝點熱水好嗎?”
作家搖搖頭:“我不想喝加了糖的水。我想一個人呆着,你為什麽每天都在我身邊轉悠?”
護林員的笑容僵硬了。
他背對作家收拾好了碗筷,說:“好的,那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吃的跟喝的就放在這裏。”
作家看着護林員出門了,卻一時難以分辨眼前的狀況是夢境還是現實。等他幾乎将門板看穿後,他站起身,走到打開的窗戶前,将上半身探出去。
他看到,護林員就在不遠處的樹幹背後,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這裏,恍如另一株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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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說:“早上好,今天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作家問:“我想去湖邊游泳。”
護林員手指動了動,臉上卻及時地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可以,我們一起去吧。”
作家死氣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向湖邊。
護林員在前面開路,身體緊繃着,時不時轉過頭看看作家的狀況。
作家停下腳步,踩斷了一條樹枝。
作家說:“停止吧,你已經變得不像你了。”
護林員快速反應過來,走到作家身邊,關切地詢問他:“怎麽了?走累了嗎?還差幾步就能到了。”
作家試圖掙開護林員扶上來的手,顯而易見地失敗了。
作家說:“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護林員說:“沒事的,現在回去也可以,改天再去游泳吧。”
作家深深呼吸了一下,推開了護林員,然後他猛然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扔在地上。
護林員彎腰,把衣服撿起,卻無力站起身,只是緩緩地抱緊了衣服,将自己的臉藏起來。
——那張醜陋的,虛僞的,只為滿足自己而強迫對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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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盤腿坐下,對護林員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你就知道我來這裏是想要做什麽了,不是嗎?”
護林員無聲搖頭。
作家說:“你做得很好,你已經盡力了,十全十美,不會有人責怪你的。”
護林員搖頭,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作家撫摸着含羞草的葉片:“我也盡力了,我不再強迫自己去工作,定期接受診斷治療,吃那些有副作用的藥物,遠離令自己心煩的環境。我一切都試過了,但我就是沒辦法,我沒有辦法去感受快樂,所有正面的情緒在我心中都無法保持,我每天醒來,唯一的念頭,都是我怎麽還活着……”
護林員跪在地上,分不清他到底在抱住衣服,還是抱住他自己:“還有辦法的,絕對還有辦法的……”
作家伸出手,托起護林員的臉:“你看看我,你仔細地看看我,你向來都能洞察人心,你告訴我,你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麽?”
護林員張了張嘴,卻無法将話說出口。
作家毫無疑問地在痛苦,但他的神情和曾經的養父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護林員根本無法去面對他的情緒。
作家哭着說:“你可以分清楚的,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我到底是一時沖動,還是真心尋死,不會有人比你更加清楚了……”
護林員想問,活着有那麽痛苦嗎?
他想說,也許熬過這一段,你就沒事了呢?
他還想說,只要每天堅持吃藥,一定會好轉的。
但他說不出那些話。
正如作家所說,他比誰都更能分辨,作家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多痛苦,有多渴望得到解脫。
他只能點頭,承認這一點。
作家伸出手,抱住護林員。
他将臉埋在護林員的肩膀上,護林員可以感覺到他的淚水逐漸濡濕了他的衣服。
他抱得這麽緊,就像下一秒就會是永別。
作家說:“我就相信你會明白的,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我們無法決定自己是否在這個世界上降生,但我們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去決定自己的去留……我努力過了,我們都努力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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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林員抱緊了作家,他用手輕輕拍着作家單薄的背脊,将視線放在遠處。
他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無法選擇自己被誰領養。
但他還活着。
他又是為了什麽而活下去的呢?
他每一天到底是依靠着什麽,才從自己的床上爬起來的呢?
護林員低聲說:“……如果,這就是你的意願的話。”
如果,這就是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