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緋櫻諾(二)
“如今新封的武林盟主是個不喜挑事之人,巴不得江湖一家天下太平。正是因為如此,天英教才得以重整旗鼓,如今教中事務恢複如常,莫不如将教主接回去,畢竟可以照顧的人手也多,說不定能早些恢複。”
青龍又向陳阿諾提起将蕭千雅接回教中之事,言辭甚是懇切。
陳阿諾卻不假思索道:“萬萬不可,如今無月神功的秘籍不知去向,那些門派不再找天英教的麻煩,最大的因由是以為教主已亡故,倘若教主回去,教中那麽多張嘴,只要一人走漏風聲,必然再度掀起波濤。況且我想教主也不願再卷入江湖紛争,能夠清清靜靜的在這裏養傷,才是對他最好的恢複。
見陳阿諾拒絕得這般幹脆,青龍低頭嘆了嘆,便也不再勉強,只對陳阿諾道:“如此,便需勞你以一人之力照顧教主,我若得閑,也會常來探望,惟願教主早日醒來。”
這最後一句卻是勾起了陳阿諾的心事。
她轉頭看了看蕭千雅所在的屋子,嘆息道:“那時我見他五髒具損,原是想随他去的,卻不想這孩子竟在這時候來了,我守着孩子只想着留他一時便是一時,至少讓這孩子出生時不是沒有父親的孤兒。可這一留,我就舍不下了,縱使知道以藥草和內力為他續命也只是保留那一絲脈息不斷,卻還是忍不住抱有一絲希望……”
陳阿諾說着竟控制不住的落下淚來。
青龍見狀便上前安慰道:“不管怎樣,教主而今尚存一息還在,便有一息的希望,我相信終有一日,上天感念你的真心,會讓教主醒過來的。”
“但願如此。”陳阿諾勉強扯出一抹笑意看向青龍。
因為教中事務繁忙,青龍只稍坐了片刻便辭過陳阿諾離開了山谷。
陳阿諾守着蕭千雅和兒子,又過回了慣常的日子。
每天早上,她都先為蕭千雅準備好藥浴,待将他安置好後,再張羅自己和阿櫻的早飯。
好在阿櫻雖然偶爾調皮但十分懂事,無論是藥浴還是別的事情都會給她幫忙。
得閑的時候,她或是守在蕭千雅身邊跟他說話,或是彈琴給他聽。
至于那琴還是過往在天英教中他彈的那一只,是陳阿諾托了青龍送來的。
憑着他曾執手教她撥弦的記憶,花了這麽些年的時間,她倒總算是能順順當當的彈上幾曲。
其實她彈得不好,遠沒有他好,可她卻偏要抱了琴到他面前來彈,好似故意要氣他,鬧得他看不過去了醒來數落她才好。
只可惜這都是她一廂情願,五年了,蕭千雅終究沒有醒來。
其實這五年來,她以各式各樣的藥草為他調理,能夠延續他的脈息,使髒腑以極緩慢之勢得到修複,已經是奇跡。
她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奇跡,只是日複一日的期盼和失望,但都沒有關系,只要他還在,她便打定主意要繼續下去。
這一日,她依舊彈了那熟悉兩曲給他聽,他照舊沒有任何反應。
陳阿諾雙手搭在弦上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恢複滿臉笑顏,看着他道:“是不是你不喜歡這首曲子,我學一曲新的彈給你聽。”
說着,她便起身去取了一本琴譜過來。
這本琴譜正是當年逃亡時,蕭千雅留在她身上的。
後來因為天英教被圍攻之事,她一直沒有機會仔細看這本琴譜,待到隐居在這山谷之中才終于得閑鑽研,可是每次都是無疾而終。
今朝她又将這琴譜拿了出來,在那七弦琴的前面擺好,而後雙收搭弦,端起架勢,緊張的看了蕭千雅一眼,方才依照琴譜上描述的手法彈奏。
陳阿諾咬牙堅持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只因依照琴譜所記,彈出的聲音十分刺耳。
這首琴曲實在太奇怪了,根本不會有人這樣來排音布律,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那時阿香特意囑咐,說這本琴譜對蕭千雅很重要,可蕭千雅在音律上的造詣極高,不可能欣賞這樣的樂曲。
陳阿諾亦大膽設想過,懷疑這琴譜不是琴譜,而是什麽武功秘籍,或是蕭千雅留給她的密信,奈何她怎樣嘗試,彈奏出的都只是雜亂無章的刺耳之聲,終究沒有任何頭緒。
再度嘗試無果,她只得停下亂弦,握着那猶如天書的琴譜嘆氣:“這琴譜都底該怎麽解讀……”
她這般喃喃自語,蕭千雅自然不會醒過來回答,正陷入死胡同裏不能自拔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樂聲。
與其說是樂聲,不如說是簡單的敲擊聲,可偏又錯落有致,頗得韻律。
陳阿諾尋聲回頭,見阿櫻端着一只碗,小手執了一條箸邊敲着碗沿,邊往屋裏走。
“我來給娘和曲。”阿櫻甜甜一笑,膩着聲音說道。
行至陳阿諾身邊後便貼着娘親坐下,而後撒嬌道:“娘親你聽,好不好聽。”
陳阿諾原本心事重重,也無暇與他做這些小孩子的游戲,卻還是耐着性子敷衍道:“好聽。”
然而說話的同時,她卻注意到阿櫻手裏端着的碗并不是空的,因為裏面盛了水,所以才會發出好聽的聲音。
就在她模糊的意識到什麽的時候,阿櫻又道:“娘親快看,我敲一下碗,水裏就會起圈圈,好聽又好看。”
“你剛剛說什麽?”陳阿諾忽然抓住孩子的手,緊張道:“把剛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阿櫻被她的表情吓到,怯怯的把方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陳阿諾聽完,臉上忽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猛的站起身來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說完她便抱起琴,往屋外沖去,行至門口卻又駐足,回過頭來對阿櫻道:“你在這裏陪着爹爹,娘去去就來。”
阿櫻甚是乖順的點了點頭,待娘親離開後便偷偷抹了抹眼角。
而後他便将碗放下,端端正正的坐回爹爹身邊,露出一臉和實際年歲不符的憂慮表情,嘆息道:“爹爹還是快醒來吧,娘這是要瘋了。”
再說那陳阿諾,抱着琴來到溪邊時,起初只是照着琴譜彈了一遍,可細觀那溪流,除了細微的擾動,并沒有明顯的變化。
她便又灌注內力在琴弦中,将那首曲子再彈了一遍,這一次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卻出現了。
伴随着指間每一次的撥弦,溪流之上波紋疊起,竟形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神功出世,嗜殺孤絕,血浸天地,是為無月。”
當流水之上出現這十六個字時,陳阿諾便知道這所謂的琴譜正是無月神功的秘籍。
想必那些費盡心力攻上天漆峰的人們絕不會想到,他們不惜性命尋找的絕世秘籍,就隐藏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琴譜之中,更不會想到這琴譜竟落在她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手上。
陳阿諾胸中澎湃難以平靜,當真是世事弄人,待在蕭千雅身邊的這些年,她最是知道這無月神功的可怕之處,如今對這本秘籍也是萬般怨恨,恨不能燒之而後快,那麽多人想要,可偏偏這本秘籍卻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裏,每每當她拿起這秘籍,心裏卻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她突然有一個大膽的設想,蕭千雅之所以始終無法醒來,究其根源還是因為髒腑受創,經脈受阻,倘若有一個和他內力同樣深厚的人為他注入內力,打通經脈,說不定他就能好起來。
可是普天之下,除了當年的慕容磬或許可以同他一較高下,恐怕再沒有人武功能在他之上,除非有人練成這無月神功……
想到這裏,陳阿諾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連忙将秘籍蓋起來。
可自冒出這個想法後,數個夜晚她都是輾轉反側,一想到蕭千雅可以醒過來,可以像過往那樣看着她,對她笑,她便又忍不住心底的百爪撓心。
如此糾纏踟蹰不知過去多久,她終究還是顫抖雙手再一次在溪水邊翻開了那本秘籍。
她在身側燃起一盞香燭,而後依照琴譜中描述的方法準備調息。
自不自量力也好,逆天而行也罷,縱使最後也掙不到一個好的結局,她還是想要一試。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過難捱,她不想再等下去。
陳阿諾定了定心魂,下定決心一般嘆了一口氣,而後開始運功,正當她準備控制內力運行的軌跡時,卻突然傳來了阿櫻的聲音。
“娘!娘!……”那小子叫喚的一聲比一聲急,跟平日裏雖然偶爾調皮卻也乖巧的樣子出入甚大。
陳阿諾不得不停下來尋聲看去,卻見阿櫻一溜煙兒就跑到了她跟前,許是跑得急了,湊到她跟前來彎着腰直喘氣。
見他小臉憋的通紅的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陳阿諾便伸了手到他背上,邊幫他順氣,邊心疼道:“出了什麽火燒眉毛的大事,何必這樣着急,慢慢說就好了。”
說話間阿櫻總算喘勻了那口氣,卻還是一臉火燒眉毛的表情,指着身後茅草屋的方向,說話都結巴起來:“娘,是爹……爹動了……”
陳阿諾凝視着兒子的臉,半天還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那小家夥急了,攥緊了她的袖子左右搖晃,一雙充滿靈氣的眼眸裏盈滿了水汽:“爹要醒了……”
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聽到孩子說的每一字,幾乎不曾暈倒過去。
她搖晃着身子站起來,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心跳的快要從胸口裏蹦出來,陳阿諾踩着虛浮的步子不知是怎麽回到了屋裏,但當她看到床榻上依舊如故躺着的那個人時,懸起的心卻驀地沉到底。
“傻孩子……”她在床榻便坐下,兩行清淚也跟着落了下來。
阿櫻也跟進了屋子裏,見她不肯相信便握了娘親的手道:“是真的,剛才爹真的動了!”
陳阿諾卻只是可憐這孩子的執念,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你一定是看錯……”
她錯字才說了一半,一雙眼瞳卻忽然放大。
若方才不是錯覺,她當真看到蕭千雅的睫羽微不可查的顫了顫。
陳阿諾霎時怔住,捂着嘴不可置信的嗚咽起來。
阿櫻卻撲至床邊不住喊着:“爹爹快醒醒!”
當那雙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眼眸終于在真實的世界裏再度展露在她的眼前時,陳阿諾幾乎支撐不住,朝着地上栽倒下去。
“小……紅……”她好不容易扶住床沿,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她看到他沉如深潭的瞳眸裏映出她的面容,就如同他閉上眼前的那一瞬。
忽然之間,這漫長得由如幾生幾世的五年,竟當真像是只在一夢之間。
陳阿諾再也無法自控,不顧一切的撲進他懷中,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嘤嘤的哭泣。
許久之後,那曾無數次小心翼翼地想起,令她魂牽夢萦的溫暖聲音竟貼着耳畔傳來:“我……睡了很久嗎……”
蕭千雅的聲音還很虛浮,因為幹澀而顯得有些沙啞,也提醒了陳阿諾不該這般放縱自己的情緒。
她于是忙起身抹了抹眼淚,而後端了茶水來同她飲。
這時候,她卻注意到蕭千雅的目光由她的身上轉移到別處。
陳阿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了被她忽略了半天的小家夥。
父子倆的第一次對視似乎和設想中的有些差距。
蕭千雅一動不動的看着那張和他小時候幾乎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卻又帶了幾分和阿諾相同神态的小臉,卻是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字也沒問,偏生只是看着他,連陳阿諾遞來的水也沒接。
而那小家夥平日裏信誓旦旦,說等爹醒來了要同他說好多的話,如今真的實現了,卻只顧着發愣,什麽也說不出來。
陳阿諾見氣氛似乎有些尴尬,便對着阿櫻招了招:“快過來,喊一聲爹爹。”
阿櫻便挪至陳阿諾身側,半掩在她衣袖邊,沖着蕭千雅試探着喊了一聲:“爹。”
見這孩子都要哭了,可蕭千雅眼眸裏還是如深潭一般辨不出情緒,陳阿諾也急了,便握了他的手道:“這是我們的孩子啊,他已經這麽大了,你不高興嗎?”
“孩子……”許久過後,蕭千雅才有了反應,緩緩擡袖,觸向孩子的臉龐。
陳阿諾清楚的看到他指尖都在顫抖,便引了阿櫻過來與他相認,怎知阿櫻竟哇一聲哭出來,然後一頭紮進蕭千雅的懷中兀自哭得盡興。
見到這一幕陳阿諾亦是一愣,然而父子倆初次相認的尴尬便在孩子的啼哭聲中化解開來。
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心力與期盼,如今等到了,她反倒不敢相信。
陳阿諾仍陷在恍然若夢的情緒裏,卻見阿櫻還膩在蕭千雅懷裏,轉過頭來卻露出驚恐的表情。
他舉起小手指着窗外:“娘,有火……”
陳阿諾這才覺察到有什麽東西燒焦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她連忙起身沖出屋外,卻見那火勢已盛,不知是否方才離開得匆忙打翻了燈燭。
燭火點着了琴弦,将整個琴燒得面目全非,甚至波及到擺在一旁的秘籍。
陳阿諾心道不妙,連忙上去救火。
她引了溪水将火熄滅,只是琴燒了或許還能再造,這名動天下的秘籍如今已被燒去大半,只剩下殘卷。
陳阿諾懊悔不已,捧了殘存的秘籍進屋子裏。
說真的,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剛醒來就要告訴他這個壞消息。
此時蕭千雅魂思已徹底恢複,倚在床頭虛弱的看着她相問:“怎麽了?”
陳阿諾反複絞着衣擺,最終還是和盤托出:“我見你醒來太過高興,不小心碰翻了燈燭,燒了琴,還有……還有這秘籍……”
她吞吞吐吐的說着,不得已将半邊焦黑的秘籍呈到他面前。
已經做好了被他責備的準備,怎料蕭千雅伸出手來,卻是錯開了秘籍,徑直握住了她的手。
因為氣血不足,他的掌心有些涼,可他卻緊緊與她掌心想貼,仿佛害怕松開便又是長久的別離。
陳阿諾擡頭凝視他的雙眸,沒有因有的便再度濕了眼眶。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聽見他道:“無月神功本就是逆天之物,多少人為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或許毀滅才是最好的結局,一切都是天意。”
“對啊,都是天意。”陳阿諾順勢依進那個她等待了太久的懷抱,低聲喃語。
或許從一開始便以注定,這糾纏不息的緣分,并非災禍,而是她累世修來的福分。
就算付出一切,她也甘之如饴。
“小紅。”她倚在他的胸口輕喚那個獨屬于她的名:“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我帶你去看山谷裏的緋櫻好不好?”
溫暖的掌心熨帖上她的發絲,滿載深情與憐愛反複的摩挲,他似乎在心中醞釀了很久,方才膩着她的耳畔,輕聲應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