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白頭到老
蕭千雅醒來後,陳阿諾覺得日子快了許多,像是握在指縫裏,一不留神就會滑走。
她恨不能每時每刻都守在他的身旁,每日不厭其煩的為他療傷,陪他說話,就連一日三餐也總是要等阿櫻滿懷哀怨的催促過幾遍才肯起身去張羅。
功夫不負有心人,蕭千雅的身子也漸漸有所好轉,如今已能起床在屋子裏走動兩步。
陳阿諾自然迫不及待的将蕭千雅蘇醒之事告知青龍,而青龍一得到消息便放下一切事務趕了過來。
然而當她看到蕭千雅時,那原本許多要恭請他重回教中坐鎮,以及關于重振天英教的話便都哽咽在了喉間。
最終他只是稍與他寒暄,說了些寬慰的話便起身離開,而當蕭千雅問到天英教時,她也只是含糊其辭,避重就輕的搪塞過去。
直到退出屋外,她才避開他對陳阿諾道:“教主的一身武功已廢,依如今的情況來看,只怕今後再習武都是不可能了。”
面對青龍滿臉的惋惜,陳阿諾卻反而顯得十分樂觀:“對我來說,他的性命比什麽都珍貴,武功盡失原就在意料之中,如今他還活着已經是奇跡,人生在世不該太貪心,你道是不是?”
青龍垂頭長嘆一聲,心中豁然開朗,身為天英教教主的蕭千雅已經亡故了,而今在那茅草屋中的只是阿諾的小紅,是阿櫻的父親。
她沉吟許久方才道:“過往是我過于執着了,或許你說得對,遠離江湖紛争,對于教主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今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的生活,就此別過。”
說完這訣別之話,青龍凝重的面容反而輕松起來,對着陳阿諾抱拳行禮,而後便頭也不回了向山谷外行去。
陳阿諾沒有阻攔她的腳步,不得不承認,此刻的她是懷有私心的。
哪管天下如何,天英教又如何,只要她的小紅可以與她相伴,她多麽希望可永遠這樣獨自霸占他,這樣一家人隐居在這山林之中。
目送青龍遠去的背影,陳阿諾忽然聽到阿櫻呼哧呼哧的跑來身邊,而後一臉着急道:“娘,快去看爹爹……”
見阿櫻這般模樣,她自然知道是蕭千雅出了事,一顆心驀地攥緊,忙提起裙擺往屋子裏跑去。
到了房中,她見到的卻是一片淩亂之像。
原本應該搭在他雙膝上的錦被胡亂的仍在地上,桌機上擺着的書冊和其他物件毫無規律的撒了滿地,而蕭千雅則坐在地上,烏發遮蔽了他的面容,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從他顫抖的雙手來看,顯然這亂相便是他造成的。
陳阿諾也顧不得收拾,連忙撲到他跟前查看他可有受傷。
就在她無比焦急的拉起他的袖擺時,一個令人寒徹心扉的聲音卻自耳側想起:“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蕭千雅的這句話說得極其絕望,就像利刃一下子戳進了她的心窩子裏。
陳阿諾頓時明白過來,想必是他方才試着運功,卻發現自己內力盡失,而且筋脈俱損,再也不可能修習任何內功心法,又或者是青龍的出現讓他受了刺激。
不管怎樣,此時蕭千雅的情況都遠比真的拿利刃戳在心上來得讓她疼痛上百倍。
都怪她沒有尋到合适機會,先将此事告知于他。
陳阿諾滿心懊悔的捧起他的臉,凝望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就像是回到了當年的天英教中。
他亦是這般沒有悲喜,卻将所有的絕望和怨恨深埋在心裏腐爛穿刺。
到底有多疼,她根本無法想象。
“你別這樣……”陳阿諾着急的想要寬慰她,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不知所措。
她只能伸出雙臂将他緊緊擁住,自己反倒落了淚。
嗚咽了許久,她才仰頭對他道:“小紅,你知道嗎?這些日子我每一天都過得膽戰心驚,我總覺得這些時光是偷來的,就怕哪一天老天爺發現了,再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再回到沒有你的那段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
說話間,陳阿諾已是聲淚俱下,下意識的攥緊了胸口的衣襟,好似這樣就能緩解心上的疼痛。
她從未如此坦誠的對蕭千雅掏出心中這些話:“只要你還活着,就比什麽都強。不能再練武了又怎樣?你也說了,神功秘籍被毀是天意的安排,如今的你我又何嘗不是上天的恩賜,你雖然沒有了神功,可你還有我,還有阿櫻,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生活在一起,難道不好嗎?”
陳阿諾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已是陣陣輕籲,而蕭千雅也終于為她的話所動。
他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辯駁,只是默然回擁住她,以薄唇将愛憐之吻落在她的眼角面頰,一點點為她拭幹那些仿佛沒有止境的淚痕。
經過陳阿諾的勸慰,蕭千雅漸漸接受了失去武功的現實。
情至濃時,她甚至還可以同他玩笑,與他咬着耳朵道:“還記得那時候我說要保護你,只可惜過往你太厲害,我再努力也總是只有被你保護的份兒,如今總算是兌現這諾言了。”
每到此時,蕭千雅便也不同她争辯,只以唇封住她的呼吸,片刻便可叫她陣陣急籲,自覺的投降告饒。
日子漸漸趨于平靜,唯獨讓人鬧心的是這越來越寒冷的時節。
陳阿諾雖每日堅持以數十種藥材為蕭千雅入浴,卻也沒有辦法阻止那些舊傷帶給他的痛苦。
每到陰雨天氣,噬骨焚心的痛苦雖非加諸她的身上,卻也絲毫不差的影射在她的心上。
眼見着冬至将到,山谷中亦落下了初雪。
陳阿諾愈加小心翼翼的照顧着他,盡量保持屋子裏的溫暖,傍晚時分早早的便燒好熱水為他藥浴,趕在天黑前将他安置進溫暖的被窩裏,這一天的忙碌才算結束。
蕭千雅卻比過去變得更倔了,分明在天英教裏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眼下陳阿諾甘願照顧他,他卻非要事事親為。
陳阿諾甚是無奈,可是每每為這些事情糾纏争辯,她竟也樂在其中。
這一日又是雪天,陳阿諾不由的緊張起來,自用晚飯起就仔細捕捉他面上的表情便化,生怕他舊傷發作卻又礙着臉面不肯說。
如此直到夜裏熄了燈燭,或許那些藥草起了作用,蕭千雅直到在榻上躺下也沒有出現不适之感。
陳阿諾哄着阿櫻睡下後,總算松了一口氣。
可是當她摸黑爬上床榻後,卻還是發現了異樣。
因為血脈不通的緣故,蕭千雅身上總是發涼,夜裏最喜拿她當暖爐。
哪天不是她還沒在錦被間躺好就被他迫不及待的撈進了懷裏?
可偏偏今日她都主動偎了過去,他卻只是背對她側卧着不動。
“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陳阿諾立刻提起敏感的神經,坐起身來問他。
等了許久,蕭千雅卻只是答非所問的應了一聲,依舊表現得異常疏離。
陳阿諾重新點起燈燭,湊到他跟前去瞧,卻見他薄唇緊抿,雙眸緊閉,纖長的睫羽不斷的顫抖,額上也起了一層薄汗。
她再明白不過,這正是舊疾複發之相,可偏生他還企圖獨自扛下來。
陳阿諾頓時心如刀絞,不禁想起他背後縱橫交錯的猙獰疤痕。
或許從他幼時起,就已經習慣了隐忍。
不過是阿櫻這般的年歲,別的孩子都被捧在掌心裏百般呵護,他卻要承受生母的打罵,忍受修煉無月神功帶來的痛苦。
這世上沒有人是生來殘忍的,正是自小壓抑的傷痛才造就了他這般寡淡的性子,既然從沒有被愛過,又如何懂得愛一個人的方式。
天下人都道他是睨視蒼生的魔頭,那一身絕世神功可以操縱世人生死的能力,有無數的人豔羨、嫉妒,卻從沒有一個人關心過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
看着這樣的他,陳阿諾更是不知該如何傾盡全部來讓他感到關懷。
情急之下,她于是将掌心貼上他的背脊,欲催動內力為他緩解疼痛。
不想蕭千雅卻在這時擡手将她的手腕握住,阻止了她下一步的動作。
他忍耐着蝕骨之痛,掙紮着掀起睫羽,沉如深潭的瞳眸凝視着她。
他的目光有些渙散,費力的張阖着薄唇道:“別白白耗損內力……沒有用的……”
陳阿諾被他的目光絞着,愈發心下難捱,只能收了手重新将他緊緊擁住。
她努力的将自己的體溫渡給他,而他也總算不再推拒,漸漸放松下來,将她收入懷中。
陳阿諾蜷縮在他懷中,與他一同承受着難以言喻的痛楚,也不知過去多久,竟渾渾噩噩的睡着了。
奇怪的是,這一夜她竟将那個總是支離破碎的夢徹底的拼湊完整。
那是春光水暖的時節,耳邊處處皆是鳥鳴莺啼,窗外的枝桠沉甸甸綴滿了繁花,将春風中搖曳的影投射到窗棂上。
她便在那春光中醒來,卻化身做倚雪閣閣主的掌上明珠。
小丫鬟怯怯的催促她起身梳妝,睡眼惺忪的穿戴齊整後,她起身便迎面撞進了氤氲着熟悉香氣的懷抱裏。
“娘……”她攜着初醒的軟膩聲音輕輕喚了一句。
身姿端雅的婦人俯下身子刮了刮她的鼻梁:“小懶蟲,還不快快準備好,慕容府的人就要來了。”
伊雪諾還迷糊着,不知道這慕容府的人是什麽人,只是被那婦人牽着便往庭院裏去了。
婦人将她安置在櫻樹下的涼亭裏便先一步去門口迎接貴客。
伊雪諾一人坐在涼亭裏,卻被那遠處的開得繁茂的一樹緋櫻吸引了注意。
她于是提起裙擺朝那邊行去,待到樹下才發現有人早一步占了美景。
“你是誰?”她沖着那一身紅衣的小小少年發問。
這樣好看的人她似乎從來都不曾見過,亦不曾見過那樣深沉的眼眸。
可惜少年只是看着他,并沒有回答她的話。
伊雪諾想起母親說過,府上的下人中有些下作之徒總喜歡欺負那些家生子,大概他也是被欺負了,所以才不敢輕易說話吧。
她默然在心裏演繹着這小小的故事,于是豪氣的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會保護你,這裏沒有人敢欺負你。”
說完她明顯看到小小少年的眸中閃過一絲訝異,接着便蹙起了好看的眉宇。
伊雪諾欲走上前去牽了少年的手一起玩耍,怎料身後卻傳來母親的聲音:“諾兒,諾兒……”
婦人焦急的來牽她的手,邊将她引回方才的涼亭裏,邊數落道:“怎的一個人亂跑,也不叫婢女們跟着,可吓壞為娘了。”
伊雪諾卻分明沒有聽進去她說的話,仍扭着頭去看那緋櫻樹下的少年,卻已是滿地落英,再無蹤跡。
等到她再轉回頭去,則看到一位長相十分威武的男子領了一名白衣少年站在她面前。
少年面容清秀,笑容也十分溫雅。
這時候一個沉如洪鐘的聲音自亭中傳來:“這就是閣主夫人和令愛,幸會幸會……”
母親與那男子寒暄了幾句,卻将她引至白衣少年的跟前,而後俯下身子對她道:“諾兒,快叫慕容哥哥,他可是你未來夫婿。”
“什麽是未來夫婿?”她不解的問道。
婦人便答道:“就是今後要娶諾兒過門,一輩子和諾兒在一起的人。”
婦人說着,又将半塊玉佩系在了她的腰上,她擡頭一看,才發現白衣少年的身上也有一塊相同的玉佩,似乎是另外一半。
“一輩子在一起……”阿諾念着這句話,心裏記挂着的卻是方才緋櫻樹下的紅衣少年。
婦人催促他們小孩子到一旁去玩,陳阿諾便牽了白衣少年的袖角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剛才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們一起去找他玩好不好。”
說着他也不等白衣少年回答便拉了他到那片櫻花林中,可是找了半天,依然沒有紅衣少年的身影。
“奇怪,剛才明明在這兒的。”伊雪諾正自暗自嘀咕着,卻忽然聽到一個凄厲的呼聲穿透層層樓閣傳了過來。
“不好了!死人了!”也不知道是誰這麽喊着,只是園子裏忽然就慌亂起來,婢女和侍從們尖叫奔竄,地上的花兒都被她們攆做了塵土。
夢境便在這裏戛然而止,陳阿諾猛的驚醒,見到滿眼的微陽馥郁,半天還沉浸在那夢裏不能自拔。
直到蕭千雅的聲音傳來才穩住了她的心:“可是做噩夢了?”
他在床榻邊坐下,對她輕言安慰,阿櫻還挂在他的脖子上,尤是膩在爹爹懷裏撒嬌的情狀。
陳阿諾這才意識到方才的一夢做得沉,竟不小心睡過了頭。
事實上那并不是夢,而是一段遺失了許久的記憶。
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她竟記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倚雪閣中的初遇,府上百口慘遭滅門的可怕場景,暗無天日的逃亡之路,全部都完整無缺的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那些觸目驚心的可怕過往洶湧的在一瞬間逸散出來,可她并未被洪流擊倒,因為蕭千雅适時的将她擁入懷中。
他輕撫着她的背脊輕聲安慰,還以為她方才是被夢魇住了。
貼着他的胸膛感受那份讓她覺得安寧的心跳,陳阿諾輕語相問:“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會在天漆峰上種下那棵櫻樹?”
蕭千雅怔了怔,似訝異于她突兀的問題,片刻後卻還是答道:“很多年前,我在一座庭院裏看到一樹緋櫻,那天是我第一次殺人,我害怕極了,也覺得惡心,卻一直記得那緋櫻很美……”
他說着,似亦陷入當時的記憶。
陳阿諾又将腦袋往他懷中偎近了幾分,而後低喃:“我們一定會白頭到老。”
她說得那樣篤定,連蕭千雅都感到驚詫。
陳阿諾卻兀自收緊環在他腰間的雙臂,換了更加篤定的語調道:“一定會,因為我們的姻緣是上天注定的,很早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聽到她這樣說,蕭千雅卻并沒有問緣由,只是自懷中将她撈起,捧了她的唇吻上去。
呼吸間他亦道:“是啊,一定會白頭到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