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深谷(一)
天命捉弄,世事無常。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是開始,卻在滿心期待中走向戛然而止的結局,于是我們怨恨、不甘,寧可化作幽魂也不願輪回。
有的時候,我們以為一切已經走向結局,想要放下所有的恩怨,可睜開眼睛時,卻發現陽光依然如昨日那般照進眸子裏,竟又是嶄新的一天。
遠離喧嚣的山谷深處,清晨的陽光馥郁的鋪撒進來,鳥獸蟲魚漸次蘇醒。
村子裏稀疏的幾戶人家都還在沉睡之中,天明許久後才有其中一戶将門推開。
陳阿諾跨出屋門,迎着陽光伸了個懶腰,而後背起竹簍上山采藥去了。
這裏的人日子都過得清閑,反倒是她,多年來養成了習慣,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歇。
那個月圓之夜已經過去了三年。
當時她體內毒發,又自懸崖上墜落,原以為是必死無疑的,卻沒有想到那毒只是毒死了她血脈中的蠱蟲,卻僥幸留得她的一條性命。
而山崖之中煙雲之下實則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湖,她落入其中又順着支流飄進了村子裏。
饒是這般卻還是留在了這世上,或許冥冥之中真是她命不該絕。
陳阿諾在山間尋了一處地方掩埋了慕容罄的遺體,又為他立了墳,而後索性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裏生活下來。
日子比過去簡單了許多,她每日晨起便去山上采藥,下午則在村口擺着攤子為村民們診病。
過往這村子裏沒有大夫,每每看病總要跋山涉水到遠處的鎮子上去,如今來了這麽個人,村民們自然歡喜,時常送些瓜果米糧與她,累積起來竟比她自己開墾種地還要多。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陳阿諾盡量不去觸碰那些往事,可是每當午夜夢回,記憶便紛至沓來,如同關在籠子裏的猛獸突然被釋放出來,讓她驚醒之際猶自恍惚,半天回不過神來。
除了不斷糾纏的夢境,這日子雖然清貧,可過得也算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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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諾正一心一意的侍弄草藥,卻忽然聽到一些細微的動靜,頓時便警惕起來。
畢竟是山谷深林,難免會遇到些豺狼虎豹之類的,她于是握緊割草的鐮刀,小心翼翼的朝着聲響的源頭靠近。
她随時準備迎敵,到了跟前便頓住腳步,對峙間她踟蹰了一瞬,是趁着這時候逃走還是與那“野獸”搏上一搏,但最終還是選擇了主動出擊。
陳阿諾猛的拉開半人高的野草,揮起鐮刀就準備向前砍去,卻在看清了狀況之後急忙收手。
草叢裏坐着的并不是野獸,而是獵戶王家夫婦的幼子阿毛。
那孩子見她滿身殺氣舉着鐮刀的樣子顯然被吓得不輕,露出一臉想哭又拼命憋着的表情。
陳阿諾見狀連忙把鐮刀放下,蹲下身子查看孩子的情況。
幸而只是膝蓋上受了些輕傷,想是在林子裏跑的時候跌倒了。
她便扯下一片衣擺簡單給這孩子包紮好,而後關切的問他道:“怎麽一個人跑到樹林裏來了,你爹娘呢?”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下暗自數落,這王家夫婦也太大意了,自己身為獵戶難不成還不知道山上保不齊會有豺狼虎豹。
阿毛本還捏着小小男子漢的矜持,被她這麽一問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癟着小嘴委委屈屈的答道:“家裏來了個病人……爹娘說阿諾姐姐在山上采藥……就讓我……讓我來尋,誰知道我跑着跑着就摔了一跤……”
小家夥斷斷續續的講完了來龍去脈,陳阿諾也總算明白了個大概,于是蹲下來拍拍後背,對阿毛道:“來,我背你回去,咱們一起去看給病人診病。”
阿毛聽她這樣說,立刻就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淚乖乖趴到陳阿諾的背後,由她背着往回走。
陳阿諾和阿毛一同回到阿毛的家裏,果然見王家夫婦正忙着照顧一位老者。
那人看起來眼生,并不是村子裏的人。
陳阿諾邊過去給老者把脈,邊問王家夫婦道:“這位是你們家親戚?”
怎知他們二人卻齊齊搖頭,獵戶老王道:“是俺今天去上山打獵,路過村口的時候碰到的,這人倒在地上,叫也不應,俺就給馱回來了。”
陳阿諾也不再多問,趕緊為老者把脈,又查看了一番,确認他只是患了時疫引發了熱症而已,于是對滿臉擔憂的王家夫婦道:“只是時疫而已,沒有大礙,開兩貼藥服了就好。”
“這就好,這就好……”這村子裏的人都很淳樸,便是對生人也沒有防備。
陳阿諾見他們這般用心,卻還是忍不住提醒道:“等這位老伯醒了且待我問問,問清楚了彼此都好放心。”
“哦,好。”王家夫婦似懂非懂的應了。
她便按照老者的情況抓了方子,而後在一旁守着等他醒過來。
兩個時辰後,老者終于睜了眼,對陳阿諾和王家夫婦好一陣千恩萬謝。
陳阿諾則說了些推辭的話,接着與他聊了起來:“我見老伯不是這村子裏的人,可是誤入山中迷了路?”
老者點頭道:“确被姑娘說中了,老朽游歷至此,不甚染上時疫,原以為将養三兩日就好了,又見這山谷風光甚好,今日進來探尋一番,不想竟高估了我這把老骨頭。”
“到底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老者猶自發出陣陣嘆息,可陳阿諾聽了他的話卻在一旁出神,心下實則正暗自糾結。
這三年來她一直在村莊裏過着隐居的生活,而這座小村莊又藏在深山之中,處于偏僻之地,幾乎從沒有外人進來。
同樣的,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得到一點兒來自于外面的消息,江湖的一切都遙遠得恍若隔世。
慕容磬已經過世,而天英教的人想必也以為她已經死了,只要她一直待在這村子裏,便可以徹底脫身,不再和江湖有所瓜葛。
深陷其中之時,原以為這就是她無比向往的生活,可是今日得知這位老者曾四處游歷,心下便克制不住那不時冒出來的念想。
她抗争了許久,告訴自己只要弄清他的來路就好,怎知說出口變成了:“不知這幾年江湖上可有發生什麽事情?各門派……可都還是老樣子?”
她問得那樣小心翼翼而又避重就輕,卻聽那名老者道:“我已多年不問江湖事,故此姑娘問的老朽也無從答起。”
“這樣啊……”陳阿諾有些尴尬的垂下頭,莫名的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慶幸。
“老伯既然是游到了這裏,那就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先在俺們家裏安頓下來,等養好了身子也不遲。”
正出神間,卻聽到王家夫婦熱情留客,陳阿諾只得随之附和:“先随我回去服兩日藥,把病祛了再走吧。”
王家婦人卻道:“你一個姑娘家不方便,就留在俺們家吧,你每日來這裏診病不就行了。”
“也好。”見王家夫婦十分堅持,陳阿諾便也不強求,轉而看向老者。
老者略推辭了幾句,但終歸還是答應留下來養病。
陳阿諾依言每日抽空去王家給為老者探病。
那名老伯雖然上了年紀,可身子的底子不錯,不過數日間就恢複了精神。
王獵戶這一家子似乎也與他相處的不錯,倒像是彌補了他們夫婦二人雙親皆已不在的缺憾。
看着他們一家人般其樂融融的樣子,陳阿諾也不禁受了感染,沒事就去他們家坐坐。
這一日陳阿諾采了藥回來,又想起那老伯,于是熬了一帖溫補的藥端去了王家。
到了那邊正趕上他們家吃飯的時候,王家夫婦都在廚房裏張羅,老者也非要去幫忙,卻把陳阿諾給攆了出來,直道廚房地方小,人太多了反倒添亂。
陳阿諾無法,只得出來帶着阿毛玩。
阿毛拉着她到院子裏嬉鬧,正玩得高興,小家夥卻指着牆角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堆柴火,得意的對陳阿諾道:“我們家爺爺本事可大了。”
這麽快就成了他們家爺爺,陳阿諾心下覺得好笑,卻也知道是童言無忌,耐着性子故作好奇:“哦,你家爺爺有什麽樣的本事?”
阿毛便愈發得意的解釋開來:“這麽多的柴,爹爹都要費好大的力才劈開,可爺爺拿着斧頭揮了兩下,就都好了。”
他生怕說得不詳盡,還張牙舞爪的比劃了一番。
阿毛本是小孩子心氣,不過炫耀罷了,可聽到陳阿諾耳中卻又悟出別的東西來。
她連忙俯下身子查看那一堆柴垛,那些柴木的切面都十分整齊,顯然是以利刃一招斷成。
這山裏的樹木大多生得密實,要劈成柴火也不易,沒有武功的平常人,便是王獵戶這樣年輕體壯的,不可能一斧子劈開,更莫要提那樣一位老者。
除非,他是輔以內力将這些柴火劈開的。
可是陳阿諾先前給他把脈時根本沒有察覺到內力的跡象。
倘若這樣老者當真會武功,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他內力深厚,至少不在她陳阿諾之下。
想到這一層,陳阿諾頓生不安。
可就在這個時候,王家婦人卻來招呼她進去吃飯。
陳阿諾也只得先放下,牽了阿毛進屋。
原本是好好的一頓飯,陳阿諾卻吃得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