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深谷(二)
待到用過飯後,陳阿諾幫着收拾了碗筷,接着便端出熱好的藥送到老者手裏。
老者與她道了謝,擡起雙手來接。
這一瞬間,她忽然起了個心眼,于是在将遞未遞之時假裝不慎松了手。
一整碗冒着熱氣的藥直直落下來,陳阿諾驚慌的跳開,實際上卻是在暗自觀察老者的反應。
只聽到“哐”的一聲,藥碗最終摔碎在地上,而藥汁也同時濺在了老者和陳阿諾的衣擺上。
王家婦人連忙湊過來收拾,嘴裏埋怨着:“怎麽這麽不小心,可燙着了?”
陳阿諾自疑慮中回過神來,連忙向老者道歉:“對不起,是我沒拿穩。”
老者卻道:“不怪阿諾姑娘,是老朽未曾接住。”
兩人都說了些違心的客套話,陳阿諾忙蹲下身子和王家婦人一道收拾地上的碎片,老者也欲幫忙,卻被陳阿諾和王家婦人攔住。
收拾完後,陳阿諾便借口要再去熬一碗藥離開了王家。
一個人安靜下來,她更是對那名老者充滿了懷疑。
陳阿諾的腦中不斷浮現出當年山村焚盡于烈火之中的可怕景象,那些深藏的記憶仿佛尋到了契機,被盡數勾了出來。
她終究是放不下,後來又借着機會試探了幾次,可那名老者始終沒有露出破綻,也不知是當真無辜還是精于算計。
這樣又過去數日,卻也沒有發生更多不尋常的事。
倒是陳阿諾,自那一日起就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也不知是不是和猜測這名老者是江湖中人有關,那些可怕的夢境每到入夜就變本加厲的折磨着她,仿佛時空發生了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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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她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天英教中,明知道蕭千雅欺騙了她,可是在面對身為小紅的他時,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有時候又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和爹娘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山谷裏。
又是一日自噩夢中驚醒的天明,陳阿諾混混噩噩的熬了半日,終于決定下午補個眠,可想不到的是,如今那些夢魇竟到了連白日都不肯放過她的地步。
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時,已是日薄西山之際。
陳阿諾揉着額角爬起來,打算出門去透透氣。
不知不覺便行至山谷之間,陳阿諾擡頭忽見漫天猩紅,這才發現天地之間已被霞光浸透。
許是為過于相似的景象所感,她不自知的哼起了那首小調。
“青山青,綠水長。
一身蓑衣木槳搖。
雲中吹簫。
唱一世逍遙。
醉好夢,誰知道。
管他做世事無常。
把酒臨風。
屬我最逍遙。
……”
熟悉的曲調勾起了她深埋在心底的許多回憶,一時間更覺那天邊殘陽猶如血染,凄絕而又妖異。
原以為日子遠了,就什麽都會淡忘了,現下她才知具體的細節雖是記不清了,可那時候的心境卻始終潛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裏。
“這本是首逍遙歌,卻為何唱得如此凄涼?”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陳阿諾才意識到看進眼眸裏的夕陽竟已是模糊一片。
她垂眸緩了緩,勉強扯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轉身看着老者行至她身邊,更像是自言自語那般道:“過去,我在山水田園間,青天白雲下,總以為這《逍遙調》裏唱的是山水風光,快樂感受,而今我身在江湖,才知道歌裏唱的是不甘和寂寥。”
老者聽她說着,亦負手立于山崖之畔,舉頭仰看漫天紅霞。
他沉吟了片刻,卻忽然對陳阿諾道:“阿諾姑娘既然提到江湖,老朽有個關于江湖的故事,不知姑娘可願聽否?”
想起那時向他詢問江湖之事,他只以不問江湖事為由來推辭,卻不想如今竟主動提起。
陳阿諾于是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點了點頭。
老者停頓了一會兒,似在整理思緒,而後便緩緩說道:“那是發生在許多年前的一個故事,當時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美人蕭藍雨愛上了華山派的一名弟子,兩人私定終生海誓山盟。這原本該是一段佳話,卻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只因為蕭藍雨是天英教教主的義女,亦是天英教掌教聖女。”
得知這個故事和天英教有關,陳阿諾愈發起了的興致,将滿眼的夕陽都抛到了腦後,認認真真的聽着老者繼續講道:“這段姻緣被發現後,那些名門正派紛紛向華山派施壓,甚至連華山派的掌門也受到牽連,被人诟病。華山派不得不将那名弟子抓了回來,關在山中面壁思過。蕭藍雨見戀人被囚便帶了魔教教衆前往華山派要人,卻不想這竟是那名華山弟子将功贖過的圈套。她們一到華山就遭到伏擊,幾乎全軍覆滅,蕭藍雨雖然僥幸逃脫卻深受重傷。回到天英教後,蕭藍雨終于想通決定和那名華山弟子恩斷義絕,卻發現已經身懷有孕,然而過了數月,她還是将這個孩子生了下來,便是當今天英教教主蕭千雅。”
聽到這裏陳阿諾不禁心下大震,想不到蕭千雅的身世竟是如此。
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是以何等急切的語調問道:“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老者嘆息了一聲,複才說道:“蕭藍雨雖說與那名華山弟子恩斷義絕,心下實則放不下,要知道有多愛就會有多恨。她于是将對那個人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報複在了他們的孩子身上。她自生産後情緒就變得很不穩定,多數時候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發呆,一旦發作起來就瘋狂的打罵孩子。偏生當今的蕭教主年幼時性子便不同凡人,無論他娘如何打罵他,他都不哭也不言語,好似自小就薄情寡義。”
此時陳阿諾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多年前在山谷中為蕭千雅療傷的情形,那時候他還是“小紅”,而她為他包紮傷口時卻發現他的背後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疤。
那些傷疤都是陳年的舊傷痕,且不難分辨出是許多次反複疊加形成的。
後來到天英教中,蕭千雅沐浴之時亦是從不讓人伺候,甚至以教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或許也是不願将這些傷痕示于人前。
而今想來,這些傷痕多半就是他自幼時起每每遭到生母毒打而留下的痕跡
陳阿諾出神之際,老者又繼續說道:“後來,前教主發現了他這般寡淡的性子,便堅信他可以練成無月神功。要知道前教主畢生的心願就是無月神功,奈何欲練此功一則必須承受常人無法承受之苦,二則在練功的過程中萬不能有任何雜念,稍有分心則極易走火入魔。因為不能承受神功帶來的痛苦,前教主窮其一生也沒有練成神功。那時候看着蕭教主,前教主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事實上前教主果真沒有看錯,蕭教主自修習無月神功以來确實進步神速,只是性情也變得越來越淡漠而且殘暴不仁。然而縱使他武功越來越高,可面對其母蕭藍雨的打罵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抗。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冷漠的表面之下還殘存一絲親情時,卻發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
“發生了何事?”陳阿諾此時竟深陷入故事之中,只覺心底陣陣抽痛,好似這一切就發生在她的眼前。
老者道:“那一日蕭藍雨又發作起來,将蕭教主喚至屋中鎖了門打罵。每到此時教衆皆不敢靠近,如此從早上直到夜半,房門才終于打開,出來的卻只有蕭教主一個人。衆人見他渾身是血,眼中充滿了殺氣,而蕭藍雨的屍首就躺在屋子裏,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去請來了前教主。卻不想前教主見到這般情形卻是仰天大笑道:‘成了,成了,無月神功成了’說完後他竟就瘋了,渾渾噩噩的過了三兩日就也離世了。再後來,十五尚且不足的蕭教主便登上教主之位,而天英教在其執掌之下卻比過往更盛,才有了如今的模樣。”
這個故事有太多匪夷所思的地方,非以常規的情理可以理解,而面對這樣一個故事,陳阿諾更多的是震撼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情緒,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攫住了她的心,讓她每一次呼吸都承受着難以言喻的痛楚。
“就算是這樣,他終究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當年天英教滅了倚雪閣滿門的時候,又可曾想過那些無辜之人,那些被魔教殺死的人們,他們的孩子也成了孤兒!”陳阿諾忽然變得歇斯底裏,雙拳緊握紅着眼睛怒吼。
老者卻若有所思的一笑:“不過是一封不名來歷的信和散落在現場的幾個暗器,那些正派中人就一口咬定是天英教所為,被一群宦臣耍得團團轉。”
“什麽意思?”陳阿諾的心跳不由的加速。
老者竟似打開了話匣子,繼續說道:“東廠那群宦臣禍亂朝綱尚且不知足,還欲将爪牙伸向武林,奈何他們又忌憚于武林中幾個大門派的勢力,這才想了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一出戲。”
“你是說令倚雪閣滅門的是東廠的人,并非天英教?這如何可能,東廠即便在朝中權勢滔天,可論武功又怎會拼得過倚雪閣這樣的武林門派,讓我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詞?”陳阿諾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
老者又道:“你竟不知東廠之首人稱九千歲的那位就是個當世一等一的高手,此人不知師承何處,內功修為極深,武功招式也十分歹毒,恐怕天英教的蕭教主與之相較,也難分勝負。只是他深居宮中,過去極少在江湖上路面,這才未為多數人所知。”
“竟是如此。”陳阿諾沉吟的低喃。
她忽然想起黑莺的死,因為殺了她的人武功極高,所以自然而然的将兇手鎖定在了慕容磬和蕭千雅兩人之中,卻從未想過或許還有第三個人。
同樣的道理放在山村裏的那場火上,青龍曾在她的追問下說出那時前往山中只是為了尋找可以成為殺手的少女,黑莺到的時候,村子已經是一片廢墟,而那場火雖然是慕容磬命人放的,卻是在村子被屠之後。
她一直在揣測到底是誰說了謊,卻從來沒有想過或許還有第三種可能。
這太可怕了,陳阿諾覺得腦子裏已是一片混亂。
百般糾結之後,她忽然想起什麽,以審視的目光看向老者,并向他問道:“你為何對天英教的事情如此了解,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捋了捋胡須,神色依然道:“當年蕭教主即位之際曾驅散了天英教中的數位長老,老朽不才,正是其中之一。”
“天英教長老?”陳阿諾心道這老者果然深藏不露,卻又道在天英教時倒不曾聽教中之人提起過,于是愈發疑慮道:“既然如此,又為何将這些說與我聽。”
老者拱手朝陳阿諾行了一禮道:“叨擾許久,老朽自知令阿諾姑娘心憂,今日已同王氏夫婦道別,現下本是來辭行的,卻無意間聞得姑娘哼唱《逍遙調》,雖不知姑娘與老朽舊友陰陽雙煞有何淵源,卻也倍覺親切,又見姑娘憂心江湖之事,一時忍不住便說了這個故事,還望與姑娘能有些許相助。”
“相助?如何相助?”陳阿諾不解。
老者則道:“方才我問為何将此曲唱的凄涼,阿諾姑娘卻道而今身在江湖,可是此刻你我分明同在這隐世山谷之間。”
聽到這裏,陳阿諾忽的恍然大悟:是啊,縱使三年過去,她始終未曾踏出這裏一步,可她的心卻依然在江湖中飄蕩。
“阿諾姑娘可知什麽是江湖?”老者忽又相問。
這一問卻把陳阿諾給問住了,她只能喃喃自語:“什麽是江湖……”
老者見她亦是疑惑,便道:“江湖便是人心,它就在你的心裏,心若是放下了才是真的放下了,心若是放不下,即便躲道天涯海角也還是為江湖所牽絆,就如同當年的第一美人蕭藍雨、如同癡迷于神功的天英教前教主,如同當今的蕭教主。”
他這番話說得可謂意蘊深長,陳阿諾咀嚼許久才終于豁然開朗。
她抛開所有的揣測和懷疑,躬身朝老者誠信誠意的拜了拜,而後說道:“多謝老伯指點,阿諾終于想通了。”
老者聽到她這句話才豁然大笑起來,捋着胡須道:“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
說罷他只同陳阿諾道了別,而後轉身往村口的方向行,又去繼續那逍遙自在,游歷山水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