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懸崖(一)
秋日漸濃,天上的月一夜圓過一夜。
在歷經了蕭索之後,空氣變得像是釀過的酒那般粘稠,總有桂枝的芬芳不經意間彌漫在呼吸間。
眼下就是中秋,家家戶戶都在為這一夜的團圓做着準備。
就連路邊已然凋零了數季的垂柳都多了些期盼的意味。
釀劍山莊裏也挂上了應景的燈籠,慕容磬早早的召集了弟子們設宴。
說是中秋宴,實則也不過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頓飯。
畢竟是在師父面前,弟子們免不了都拘謹着,慕容磬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于是只把這個形式走完了就許大家各自散了,尋樂子去。
難得取消了晚課,得了這一晚上的閑,釀劍山莊的弟子們早就盼得伸長了脖子,才下了膳桌就三五結伴的出莊去玩了。
劉衡到底是大弟子,尤記挂着師父,宴會散後和羅绮一道提了月餅來給慕容磬送節禮。
陳阿諾也在,他們幾人于是坐下來飲茶聊了會天,可待夜色徹底沉下來時,劉衡卻請辭道:“羅绮這幾日身子好些,想出去走走,又聽聞今日集市上有燈會便叫我陪着去逛逛。”
羅绮有些羞赧的垂下頭,補充道:“聽說那燈會不錯,師父和阿諾可要同去。”
“不用了,你們一家人團圓,我們就不湊熱鬧了。”不等慕容磬開口,陳阿諾就已搶先答道。
慕容磬有些詫異看向她,而劉衡卻很滿意于這個作答,辭過慕容磬之後便高高興興的拉着媳婦的手走了。
待他們走後,慕容磬卻突然對陳阿諾問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可要去看燈會?”
他竟又将羅绮的話重複了一遍。
陳阿諾下意識的回道:“你不是不喜歡去那種吵鬧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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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磬道:“若你喜歡……”
“我也不喜歡。”陳阿諾連忙否認,今夜她早有計劃,容不得纰漏。
“我以為你會喜歡……”慕容磬垂下眼簾,竟顯得有些落寞。
陳阿諾意識到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于是起身去收拾弟子們送來的各式糕點,挑了些精致的拿出來,而後順利的轉移話題:“既然是中秋,別的不湊熱鬧也就罷了,月還是要賞的吧?”
慕容磬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陳阿諾便順着說下去:“不如我們到涼亭裏去賞月飲酒,你道可好?”
“好。”慕容磬應了一聲,眸子裏又恢複了溫雅的淺笑。
他們二人便挪到了庭院裏。
陳阿諾捧了點心出來,又取了兩支酒觞和一壺桂酒。
她給慕容磬和自己面前的酒觞裏都斟上酒,馥郁的香氣便立刻氤氲開來。
“真是好酒。”陳阿諾舉起酒觞露出贊許的表情,而後往前遞了遞道:“阿諾借花獻佛,敬公子一杯。”
慕容磬與她碰了碰杯,也甚是優雅的抿了一口。
陳阿諾雙手撐着下巴,一臉期待的看向他:“這酒很醇厚,你道是不是好酒?”
慕容磬卻只是放下酒觞,淡淡應道:“你道是好酒便是好酒。”
“你這人真有意思,堂堂武林盟主,卻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來,再飲一杯。”陳阿諾又舉起酒觞,這一次卻是盡數幹了。
慕容磬沒有拒絕,亦随她飲盡那一觞酒。
其實和慕容磬飲酒是件很無趣的事情,這位盟主公子雖然俊美無雙,一襲白衣風流倜,叫多少閨閣女子趨之若鹜,可是她們并不知道,他這個人雖然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可私下裏卻像塊冰一樣,太過冷清。
他太過于優雅,也極少有情緒上的變化,即便是在飲酒卻也弄得跟飲茶似的。
自飲第一杯起,一直都是陳阿諾在尋找話題同他聊天,而慕容磬始終只是聽着,偶爾應上一兩句聊作示意。
這讓陳阿諾覺得有些無趣,索性拾起一塊月餅佯裝擡頭賞月。
“今夜的月亮真圓吶。”她暗自嘆息,忽覺那被煙雲纏繞的月竟是那般眼熟,不覺就看得癡了。
她腦中不可抑止的浮現出那個和她争奪酒壺的紅裳男子,眸子裏頃刻間就結了一層霧。
眼前的月色越來越模糊,眼見着眸框裏就要盛裝不下那些東西,于是連忙去抓了酒壺添酒,生怕被慕容磬看出來。
她提起酒壺倒酒,裏面卻是一滴不剩,擡頭看看慕容磬,見他面色微微泛紅,便知素來不喜飲酒的他必是有些不勝酒力了。
是時候了。
陳阿諾心中暗想,撐着桌機起身,将那酒壺傾過來道:“沒酒了,我去添些來。”
慕容磬将目光移向她,眸子裏說不出是什麽情緒,他沒有表示贊同,可也沒有拒絕,只是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陳阿諾沖他扯出一個笑容,便徑自去取酒。
到了屋室內,陳阿諾左右看了看,确定沒有人跟來,才從懷裏取出那包藥。
她将藥粉撥了少許盛在右手尾指的指甲裏,而後取了酒便一刻不敢耽誤的往回去。
涼亭裏慕容磬一人坐在那裏望月,雪衣被自天氣撒落的輝光渡上清淺的月白,竟顯得有些凄清。
看到這一幕的陳阿諾不由的頓了頓腳步,待慕容磬重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便忙回過神來,笑着挪步過去。
看來慕容磬是真的醉了,不等她為他薦酒,他就已經主動将酒觞遞了過來。
陳阿諾有些意外,只得接過那酒觞。
倒酒之際,她故意失手将酒觞落在地上,而後故作大驚失色道:“哎呀,瞧我這笨手笨腳的,真是喝多了。”
“無妨。”慕容磬說着便要親自起身來拾酒觞,卻被陳阿諾及時阻住。
陳阿諾慌亂中握住他的手道:“不勞公子,還是我來吧。”
許是因為心疾的緣故,即便飲了酒,慕容磬的手還是很涼。
陳阿諾卻與她相反,于是溫暖的掌心與他的相貼時,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他不再推辭,重又在石凳下坐定。
陳阿諾俯身撿起那只酒觞,又自懷中取出絹帕将酒觞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
“阿諾知道公子喜潔,這個帕子還是新的,尚且不曾用過,也就免了去取杯子的麻煩,好不好?”她故意同他說話分散注意力,手上則趁着絹帕遮擋之際将藥粉撥進了酒觞裏。
她再取了酒來滿上,頓時那無色無味的藥粉便融進了醇厚的酒香之中,徹底的消失無蹤。
“好了。”她雙手捧着酒觞遞到慕容磬的面前,一面給自己斟酒,一面以餘光關注他的反應。
卻見他握住那只酒觞,輕晃了晃,沉吟許久之後,于唇畔浮起一抹淺笑。
不知是不是她心裏作祟,總覺得他的笑裏攜着一絲苦澀。
她亦舉起酒觞沉默了許久,而後看向慕容磬道:“再飲這一杯之前,阿諾有一個問題想問公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磬掀動睫羽凝住她的眼眸,而後無比認真的應道:“且講。”
陳阿諾于是避開他的目光,晃着手裏的酒觞,試探着說道:“我就想問一問,公子這樣的人,可有做過什麽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自然有。”
陳阿諾沒有想到慕容磬會答得這樣幹脆和不假思索,于是佯裝好奇道:“哦,是什麽事?可否說來聽聽?”
慕容磬垂眸嘆息,似乎憶起一件令他痛苦的往事。
他緊蹙眉宇,緩緩說來:“那件事關乎百人的性命,只因我那時氣盛又急功近利,才致釀成大禍,待到後悔時,卻已是無力挽回。”
聽到他提起的那件事,陳阿諾的心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動。
她拼命壓制住過于激動的情緒,順着他的話問道:“什麽事竟會嚴重到涉及百人性命?”
慕容磬便被她誘使着說來:“為了擒獲魔教教主,我命釀劍山莊的弟子圍山放火,想把他困死在其中,可沒有想到那日的風太大,竟催發了火勢燒進了山前的村莊裏。”
在他的話裏,陳阿諾的腦中再度浮現出那片火海之中的景象。
昔日的村莊在熊熊烈火中扭曲變形,那些熟悉的面孔甚至來不及告別就與她陰陽相隔。
竟真的是他!這件事的謎底就這樣在她的面前鋪陳開來。
陳阿諾再也無法控制心裏的抽痛,一時竟顧不上個算計和陰謀,噙着淚水逼至慕容磬的面前相問:“若這一切當真是意外,你又為何要殺人滅口!”
慕容磬的眸中盡是詫異的神情,竟不管陳阿諾為何會突兀的這樣問,反而争辯道:“我何曾殺人滅口?那時我們趕入山中,村子裏卻已經是屍橫遍地,終究還是晚了……”
他說着,愈發蹙緊了雙眉,眼中的悔恨與嘆息實在不像是僞裝出來的。
陳阿諾卻陷入了糾結與疑惑之中,她見慕容磬執起酒觞欲飲,便下意識的阻止道:“等等,這酒觞髒了,你還是飲這一觞吧。”
說着她将自己的那一觞推到他面前。
慕容磬将她酒觞裏的酒仰頭飲盡,竟又主動為自己再添了一觞。
稍稍冷靜下來的陳阿諾本想重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待尋機自慕容磬那裏套出些話來再動手也不遲,怎知慕容磬卻忽的握住她的手,凝視她的眸光裏結滿了霧氣,流轉于瞳眸中的情緒竟又添了更多複雜的內容。
“阿諾。”他輕聲喚着她的名,并道:“趁着今日,我有話想同你說。”
陳阿諾道:“什麽話?”
慕容磬頓了頓,最終道來:“關于倚雪閣,關于……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