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終任務(一)
七月将盡,亦帶走了伏天裏的最後一點兒暑氣。
秋風透着蕭索平地而起,卷裹起枯枝落葉,平添幾許凄清。
許是還未習慣這日漸薄涼的時氣,又或者還沉浸在月半憑吊的哀思之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巷尾,如今卻是人煙稀疏。
即便是在這索然之秋,釀劍山莊門前的那條街卻依然人頭攢動,原是莊內弟子在這裏擺了粥鋪施粥。
衣衫褴褛的人們聞訊而至,紛紛加入隊伍領粥,千恩萬謝之後便挪到旁邊去狼吞虎咽,有的甚至就蹲在山莊門前的石獅旁,釀劍山莊的人卻也不驅趕。
正是熱鬧之際,一輛四面垂錦的馬車自遠處駛來。
原本簇擁在粥鋪周圍的人們一看到那輛馬車便立刻聚攏過去,連喝了一半的粥都不顧,紛紛放下碗朝着馬車跪拜。
這裏的人都知道,那輛馬車是釀劍山莊莊主慕容罄的。
對這些百姓來說,他們未必懂得武林盟主的意義所在,但是在他們眼中慕容罄便是救世主,是有着菩薩心腸的大善人。
而慕容罄除了處理江湖要務,平日裏幾乎都不會出莊,如今難得遇上,所以他們才會急于向他表達感激之情。
原本不寬的街道被擁擠的人們占去了大半,馬車也不得不停止前行。
面對過于熱情的人們,慕容磬并沒有露面來接受拜謝,只有一名仆從立在馬車前,向衆人轉述莊主之言:“今年春夏,楚地連逢天災,如今許多田地顆粒無收,鄉親們也遭受饑荒,幸而釀劍山莊裏尚有屯糧,我家莊主請各位鄉親放心,只要莊內還有糧食,這粥鋪就會擺下去,釀劍山莊會和大家一起渡過難關。”
随着那名仆從的話音落下,人群又爆發出一陣滿含感激的呼聲,愈發向馬車跟前簇擁過來,恨不能向慕容公子親口表達謝意。
然而對于釀劍山莊,特別是被傳得如神仙似的慕容公子,所有人都是心懷尊敬的,所以即便是将整條街都擠得水洩不通,也沒有一個人真的湊到跟前做出冒犯之事。
當然,凡事皆有意外。
正當衆人在那位仆從的勸說下紛紛後退,讓出來一條路令馬車得以通過時,一個身影卻自人群中閃出,徑直撲到了馬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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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生的十分嬌俏的女子,特別是有一雙烏亮的眼眸,泛起水澤之時真是好生的我見猶憐,以至于立在車前的仆從都不忍将她驅趕開來,又見她一身衣裙幹淨整潔,并不像是來行乞的,于是彎下身來相問:“姑娘有何事?”
那女子卻不答話,只是繞開她拼命往馬車跟前夠。
這一舉動卻讓他不得不出手相阻,否則只怕是要驚擾了莊主。
他便前去将她拉開,畢竟是女子,動手時自然也是收着力道的,可她卻還是重重摔在了地上,竟像是無力支撐身體的。
仆從大驚,連忙上前查看,将她扶起之際才發覺她渾身都在發抖,體溫也異常高熱,鬓前的發絲被不斷冒出的冷汗黏在額際,甚至連那雙好看的眼睛也因為熱症而蒙上霧氣。
“姑娘這是怎麽了?”仆從驚慌失措,也不知她這是身患重病還是受了傷。
那位姑娘卻好似聽不到他說話,自顧自的喃喃低語。
“慕容公子,我是……阿……諾……”
仆從把耳朵湊近些努力分辨,奈何周圍太嘈雜,而那位姑娘的聲音又是氣若游絲,他如何也聽不真切,情急之下提高音調追問:“姑娘你說什麽?什麽阿諾?”
那姑娘氣悉越來越弱,仍然沒有應他,而周圍的百姓卻忽然爆發出一陣騷動。
仆從轉身去看,竟見他家主子自車內撩開了簾幕。
陳阿諾強忍着五內俱焚的痛苦,硬撐着那一口氣,目不轉睛的盯着馬車。
當她聽到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對慕容罄的呼聲時,腦中已是嗡嗡作響,就快要承受不住毒藥的侵蝕。
她強撐着困意,掀起沉重的眼皮,透過模糊的光影瞧見自車簾後現身的白衣男子。
縱使一切都像裹着迷霧,她卻清楚的看到慕容罄緊蹙的眉宇以及眼眸中複雜的情緒。
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朝他伸出手。
慕容罄已然步下馬車,甚至不顧塵土沾染了他素白的衣袂,自仆從手中将她接過擁入懷中。
躺在他懷裏的陳阿諾總算了松了那口氣,放心的昏睡過去。
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執行任務,亦是蕭千雅親自交待給她的任務。
潛入釀劍山莊,殺了慕容磬,她既可以為爹娘以及全村的人報仇,也可以獲得自由。
只要殺了慕容磬,蕭千雅便放她離開天英教,從此天涯海角不再糾纏。
對于江湖中任何一個派別的殺手來說,這樣的結果無疑是求之不得的。
她不明白為什麽蕭千雅滿懷憤怒的開口,卻開出了這樣如此便宜她的條件,可是當陳阿諾得知自己自始至終只是被蕭千雅耍得團團轉的玩物後,他許諾的那些早已沒有意義。
最後的支撐已然崩塌,而今她已生無可戀,唯有報仇二字促使她堅持下去。
時間好似定格在了那夜的浴殿之中。
或許因為現實無從改變,所以要在夢裏一遍又一遍的修正過往,可是無論重新來過多少次她都還是義無返顧的沖了進去,還是看到了那面具之下熟悉的面孔。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眸中漸漸結滿冰封,宛若淩遲,一遍又一遍剜着她的心。
夢境依然朝着既定的放行發展,自始至終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結局。
在不知道第幾次在夢中凝視蕭千雅浮起猩紅的雙眸後,陳阿諾終于掙脫了無窮無盡的夢境。
睜眼之際,滿目都是素色的幔帳,這與蕭千雅的寝殿中那些耀眼的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竟叫她有些适應不過來,卻也提醒着她如今已經離開了天英教。
不知道為什麽,心口的地方有些酸脹,或許是沒有及時服用解藥的緣故。
她是故意這麽做的,只有使用這苦肉計才能讓慕容磬打消疑慮,再一次順利的混入釀劍山莊。
可是這毒藥發作的感覺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陳阿諾痛苦的直抽抽,下意識的攥緊五指,怎知卻握住了一只手。
這時候她才想起環繞她周身的錦被和幔帳都是如此眼熟,而這張床榻她也不是第一次躺在上面。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裏正是慕容磬的寝屋,而此刻被她握住手的那個人想必就是……
陳阿諾于是掀起眼簾順勢看過去,果然見一抹雪衣鋪展在床邊。
慕容罄正以兩指搭在她的腕間為她探脈,被她措不及防的握住,卻也不收回。
接着,陳阿諾耳邊就傳來了他關切的聲音:“還是很難受嗎?”
陳阿諾虛弱的點點頭,費力道:“我想喝水……”
慕容罄聽罷連忙起身,親身去倒了茶水與她。
趁着他轉身的這一瞬,陳阿諾連忙将事先藏好的解藥塞入口中。
毒發的痛苦已然将她折磨的奄奄一息,倘若再不服用解藥,只怕她就真的要一命嗚呼的。
慕容罄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再将茶水遞到她嘴邊。
陳阿諾也不推拒,便倚在他懷中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順勢将解藥咽下去。
服食解藥後,源自于髒腑經脈之中的痛苦慢慢得到纾解,而慕容罄并不知情,仍運功以內力助她化解。
片刻後,慕容磬見她面色緩和些許,只當是渡給她的內力暫時穩住了情勢,便扶了她躺下。
陳阿諾又趁勢握住他的袖角,嗫嚅道:“你怎麽不問?”
慕容磬頓了頓,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緊攥他袖角的那只手上:“我知道你是女子。”
“哦,原來我扮得這麽不像。”陳阿諾松開他的袖角,一臉懊惱的嘟囔着。
原本一直緊鎖眉宇的慕容磬唇角竟彎了彎,似忍俊不禁那般,但很快就被瞳眸裏的憂慮所取代。
他凝視着陳阿諾的雙眸道:“我倒是有另一樁事要問你,你可知自己中的到底是什麽毒,為何我以內力替你逼毒,也始終只能暫時壓制,不能盡祛。”
陳阿諾知道他遲早會問,于是已有準備,佯裝無辜道:“我也不知道,只知是被魔教中人下了奇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不發作的時候又毫無感覺,看過許多大夫,也都說配不出解藥。”
慕容磬愈發蹙緊了眉宇,沉吟許久後又搭上她的脈探了探,随即不解道:“奇怪,現下脈象平和,竟絲毫察覺不出中毒的跡象,可是那毒分明又還潛伏在你體內。”
陳阿諾連忙抽回手,生怕被他看出自己服了解藥,雙眼避開他的眸光道:“興許是被你的內力壓制住了。”
說罷,她又連忙轉移話題,引開他的注意力,于是愈發無辜的對他嗫嚅道:“你怎的不問……我為何不辭而別,又……為何回到這來?”
慕容磬并沒有想到她會反過來問他,先是詫異的怔了怔,而後卻以掌心覆住她的手背道:“無妨,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