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琴音(二)
在趙婧越來越凝重的目光中,陳阿諾覺得自己就要繃不住了。
她迅速在腦中尋找着合适的理由,卻找不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可以糊弄趙婧。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突然間阿香的聲音如同天籁一般适時傳來。
“藥來了!藥來了!”阿香一陣風似的沖破庭院門口的守衛,竄到了陳阿諾和趙婧的面前。
她一邊喘着氣一邊埋怨陳阿諾道:“你走的那麽快,我都趕不上了,我知道你心裏擔憂教主,可沒有藥,你人到了又有何用?”
雖然事先未曾合謀,可阿香演得簡直渾然天成,連陳阿諾都驚到,連忙配合道:“唉,瞧我這腦子,都怨我太着急了!”
陳阿諾接過藥,朝着趙婧露出勝利的表情:“現在可以進去了吧?”
趙婧卻還是不放,又道:“且慢,待我進去通禀再說。”
想不到她這樣難纏,陳阿諾作勢就要硬闖,好在玄武及時出來勸解,拉住趙婧道:“罷了,就讓她進去吧,教主不會怪罪的。”
費了好一番力,陳阿諾才終于得以進入塔樓。
那琴音自塔樓的頂層傳來,已然十分清晰。
陳阿諾的心不由自主的被懸起,迫切的沿着臺階拾階而上,卻又小心翼翼的邁出每一步,
終于來到這最後的一層臺階前,陳阿諾駐足片刻,方才一口氣提步上去。
塔樓的最頂層是一間靜室,空闊的房間裏沒有任何擺設和紋飾,只垂落數層冰絲絹簾。
層層簾幕随着窗外拂入的清風翻飛回旋,仿佛将這屋室內灌注了薄霧,而彈琴之人就坐在那翩跹而舞的簾幕之後。
透過朦胧的絹簾,陳阿諾隐約瞧見那彈琴之人籠了一身紅衣,這讓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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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快要不能呼吸,真到了這一刻,陳阿諾卻露出怯意。
她早已忘了這裏原是蕭千雅的閉關之地,滿心裏都只擱着小紅。
伸手撩開那最後一層幕簾之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見一襲紅衣的男子盤腿坐在屋室中央的蒲團之上,此時正背對着她,滿頭青絲未束,如上好的綢緞一般鋪撒在紅裳間。
火紅的袖緣之下,他素白纖長的手搭在琴弦上,緩緩勾動弦音,流出的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曲調。
從方才她遠遠聽到這琴音直到此刻她立在他身後,他始終不厭其煩的彈奏着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好似永遠都不會厭倦,又像是等了許久,只為等她尋到這裏。
陳阿諾的眼中忽然充盈了溫熱的水汽,就要盛裝不住自眼角滑落。
“小紅……”她幾乎無法完整喚出這兩個字,聲音都帶着嗚咽。
琴音戛然而止,彈琴之人聽到她的呼喚回過頭來,窗外的最後一抹霞光流轉于覆蓋他容顏的黃金面具,如同錐刺紮進她的心窩裏。
陳阿諾差點兒就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攥着身旁的錦簾才勉強維持住。
她慌忙垂下頭,怕蕭千雅看到那些順着臉頰滾落的淚水。
心裏有絲絲抽痛越攥越緊,可血脈中的蠱蟲一見到他卻顯得十分激動。
感覺到蕭千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陳阿諾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将藥捧至身前并跪在地上對他行禮:“司櫻參見教主,特來為教主奉藥。”
“起來吧。”蕭千雅頓了片刻,最終對她說了這幾個字。
陳阿諾默默舒了一口氣,總算是沒有被他看出端倪。
她在蕭千雅的授意下靠過去,十分熟練的為他處理肩上的傷口。
縱使曾與她有過那樣親密的舉動,可在有光的情況下,蕭千雅卻顯得十分自持,外袍都只褪至肩胛,堪堪露出那道劍傷。
陳阿諾于是更加小心,生怕藥汁弄髒了他的衣袍而将他觸怒。
與此同時,她假裝套近乎的同他搭話,不甘心的探知《逍遙調》的來歷:“屬下聽到方才教主彈奏的那首琴曲,甚是悅耳。”
蕭千雅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只是淡淡“恩”了一聲。
陳阿諾便進一步試探:“過去不曾聽教主彈過,這首琴曲可是新進的?”
說完後她又十分後悔,因為蕭千雅通曉音律之事她也是聽別人說的,此前從未曾見過他彈琴,如今這樣問來,确實顯得很突兀。
不想蕭千雅竟沒有懷疑,反而應道:“是從一位朋友那裏習來的。”
能被蕭千雅視為朋友的想必絕不是簡單人物,只怕江湖上也沒幾個,可是在陳阿諾的心裏,小紅也确實是天下最特別的人物。
她拼命忍住了想繼續探究的心,加快手上的速度為蕭千雅包紮,此刻只想迅速脫身。
然而,當她完成一切準備告退時,她的目光卻不經意的落在那把蕭千雅彈奏的七弦琴上。
上好梧桐木所制的琴身,鑲以冰蠶絲為弦,雖沒有繁複的雕刻和紋飾,卻可以彈奏出世間最美妙的樂聲。
這把琴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靜卻又渾身散發着掩蓋不住的風華。
它本該在那幽潭之畔,緋櫻樹下,如何卻出現在這裏。
陳阿諾一時愣在那裏,雙腳似生了根似的怎麽也挪不動。
直到蕭千雅再度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睹她癡了許久之後,啓唇相問:“怎麽了?”
聽到蕭千雅的聲音,她才如夢初醒,連忙向他告退,而後一步三回頭的出了塔樓。
她離開之後,蕭千雅沒有再繼續彈奏,稍待了片刻後也自塔樓裏出來。
在旁邊張望了許久的陳阿諾連忙迎了上去,卻見他并沒有帶着那把琴。
可她還是十分介意,而且十分确定那把琴就是小紅彈過的。
懷着諸多的不安與疑慮,陳阿諾在接下來的每一日都會抽出一段時間趕去後山的山谷之中。
可是每一次去卻都是失望。
小紅終究沒有出現,那琴音也不曾再想起,蕭千雅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彈琴,而陳阿諾也無從知曉,到底那把琴以及蕭千雅彈奏的琴曲,是不是和小紅有關。
這一夜夜幕堪堪降臨,月色格外清許,像極了陳阿諾第一次在天英教中遇到小紅的光景。
她一個人在月光裏坐了很久很久,凝望着潭水之中恍恍倒影,心下竟是越來越凄楚,一時間模糊了眼眶。
恍惚之間總以為他還在身邊,可轉身去看卻又成空。
“小紅,你到底去了哪裏?”陳阿諾對着潭水猶自嘆息,正暗自抹淚之際,竟有人聲傳進她耳朵裏。
這裏地處偏僻,極少有教徒靠近,陳阿諾忙警惕起來,擦幹眼角淚花,假裝若無其事的站起身來。
然而當來人靠近,卻并沒有發覺她的存在。
原來是兩個婢女,許是為了抄近路才擇了這裏經過,與陳阿諾堪堪隔了一叢矮木,便不曾瞧見她。
她們只當附近無人,閑談間也不刻意壓低聲音,于是盡數穿進了陳阿諾耳中:“你聽說了嗎?前日裏有個會彈琴的樂師被教主給賜死了。”
聽到這句話,陳阿諾腦中又浮現出在塔樓之中見到的那把琴,頓時如遭五雷轟頂,什麽都顧不得,立刻越過木叢來到那兩名婢女面前。
婢女們見她從天而降,皆吓得花容失色,愣在那裏不知所措。
陳阿諾逮住其中一個急切相問:“你們剛才說誰被賜死了,怎麽回事?”
這兩名婢女想必也是在蕭千雅身邊服侍的,見到陳阿諾立時就辨認出來,于是一五一十的答道:“回司櫻姑娘的話,是一個樂師,本是極善琴技而受教主寵幸的,可想不到他暗自與教外人士勾結,将教中消息賣出去,就連這一次教主受傷也和他有關。此事後青龍護法徹查教中上下,才把他揪了出來,禀到教主那裏,便賜死了。”
這名婢女一口氣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陳阿諾聽後更是不能平靜,轉身朝蕭千雅的寝殿趕去。
她必須要找他問個清楚。
然而當她來到寝殿門前,卻被告知蕭千雅此時正在浴殿中沐浴。
按照天英教的規矩,蕭千雅在沐浴時方圓數裏內皆不許人靠近,遠比閉關之時還要嚴苛,違令者死。
然而此時的陳阿諾卻一心牽挂小紅安危,全然顧不上這教中規矩,最終不顧仆婢們的勸阻強行沖到了浴殿前。
她絲毫沒有猶豫,徑直便推門進去。
此時浴殿裏正是霧氣缭繞,隐約伴有有水聲傳來。
陳阿諾未曾頓足,穿過冗長的過道,直抵正殿所在。
正殿之中她看到一方浴池,池中盛裝的乃是自山中引來的溫泉水,正源源不斷的冒着熱氣。
池畔屏風上搭着數件衣衫,而那一襲耀眼的紅袍正是蕭千雅常穿的樣式。
此時在屏風後沐浴的想必正是蕭千雅無疑。
這個時候,陳阿諾才想起事情的嚴重性,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即便後悔也為時已晚。
雖說從闖入浴殿範圍到抵達此地,陳阿諾都是一氣呵成,絲毫沒有猶豫,可蕭千雅畢竟是蕭千雅,早已覺察到有人靠近,只是沉住氣等着來人自投羅網。
當陳阿諾注意到在她腳邊擱着的黃金面具,并下意識的去拾起時,原本立在她面前的屏風伴着一陣猛烈的殺氣毫無征兆的襲來。
陳阿諾連忙聚氣相抵,奈何那股內力太過厲害,她即便躲閃也躲閃不及,頓時嘔出一口血來,手中的黃金面具也飛了出去。
屏風後沐浴的男子已在方才轉瞬之間披上外袍,而後再度向她襲來,準備補上致命一招。
或許是因為确信她不可能活着走出這間浴殿,他并沒有着急去取面具戴上。
此時陳阿諾徹底怔愣住,雕塑一般立在原地,甚至連逃命都忘了。
她這樣卻并非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張臉。
那是她在無數個日夜裏反複回憶,支撐着她在面對任何困難與危機時都堅持下來的容顏,也是她遍尋不得而百般思念的容顏。
“小紅……”她朝他撲過去,淚水在頃刻間模糊了雙眼。
他本在掌心凝聚了十分功力,卻在距離她不到方寸的距離強行收勢。
反噬的內力使他連退數步,而陳阿諾已經沖入他懷中,雙臂緊緊将他環住,一副打死也不放的氣勢。
“終于讓我找到你了,可知我有多擔心!”陳阿諾将臉埋進他懷中,滿是委屈的兀自訴說着衷腸。
沾染了水汽的懷抱格外溫暖,他亦将她緊緊揉入懷中。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烏發上輕柔的摩挲,攜着萬般眷戀與憐惜。
就在陳阿諾沉浸在這重逢的喜悅之中時,耳畔卻傳來了一個無比悅耳而又溫柔的聲音:“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陳阿諾像被人自後腦用鈍器猛擊了一下。
她猛的将他推開,耳中仍嗡嗡作響。
她使勁的揉了揉眼睛,可是立在水霧朦胧之中的男子分明就是他熟悉的模樣。
“你怎麽……會說話了。”她以顫抖的聲音問他,卻自潛意識裏不願聽到他的回答。
他朝着她靠近了兩步,而她神經質的後退,餘光正落在地上的黃金面具上。
她不願思考,也沒有辦法思考,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
她不可置信的凝視着他的雙眸,看着他沉如深潭的瞳眸漸漸凝結冰封。
她怎麽就沒有想到?
擁有那樣高的武功,怎會在江湖上不為人所知?怎會甘心居于天英教內做一名樂師?
屬于小紅的七弦琴怎麽會被蕭千雅彈奏?天英教中穿紅衣的除了蕭千雅還會有誰?
那麽多相似之處,那麽多的巧合,可她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甚至直到現在,她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他們是一個人。
然而蕭千雅左肩處逐漸浸出的殷紅卻昭示着事實,就在剛才催動內力之時,那劍傷又裂開了。
她不顧一切的撲到他面前,卻雙腿發軟跌落下去。
此時蕭千雅的眸中已凍如寒冰,看着她攥着他的衣擺不斷落淚:“你告訴我,這是一個誤會,你是小紅,你不是他!”
現在的陳阿諾甚至連喚出那個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她渾身都在發抖,可自己卻渾然不知。
蕭千雅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再沒有說一句話。
良久之後,他才緩緩向她俯下身來。
他的指尖輕觸上她的下颌,而後猛的收緊,迫使她擡起頭迎向他。
陳阿諾已是滿臉淚痕,可淚水還在不斷的滾落,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心裏的打擊。
蕭千雅深深凝視着她的雙眸,似能透過它們看進她的心裏。
随着時間的推移,陳阿諾注意到,自他的眼中隐隐浮現出腥紅之色。
她在他身邊侍奉多時,可那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情形。
他雖然不動亦不言語,可是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卻自他周身散發出來,她還記得,在面對端王催發無月神功時,似乎曾有相似的殺戮之氣萦繞在他周圍。
陳阿諾感覺到強烈的殺機,可是在這一刻她竟也是生無可戀。
就在她準備赴死之時,蕭千雅卻忽然将她推開,他身後的浴池随即發出隆隆巨響,承載了深厚內力的池水被高高濺起,幾乎掀翻了殿頂。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猶如修羅降世,步步逼近,彌漫着濃濃殺意的瞳眸裏亦流露出痛苦之色。
到最後他只是冷冷對她道:“留着你的怨恨,去找慕容罄報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