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斬斷情絲化作弦
何謂愛而不得?
她是天邊弦月,你伸出手來夠不着;她是天上神仙,你此生修煉等不到;她是異世渡人,你坐在岸邊癡癡念念,她卻劃船只在人間之外。
于是你等啊等,直到希望變成絕望,最後變成一種執念。
執念不可破,一旦破滅,如露珠炸裂,頃刻消散。
蘇念傾睜開眼,看到頭頂下掉下的黃色砂礫和灰色石塊,有幾縷細紗簌簌落在臉上,将半邊臉覆蓋,然後“簇——”,落在地上。
她扶着石板坐起來,有些艱難的咳嗽起來,聲音嘶啞難聽,如同殘破的琴弦。點點血跡落在地上,她伸出手指,一一抹進,仿佛撫摸親密的愛人。
“猶在現實幾百年,原來只是一場空。”蘇念傾默想着,看着露出半邊天空的破舊屋頂。終于停留片刻,踮起腳尖飛出石屋。
湛藍湛藍的天空,看起來像是純淨孩子的眼,簡單,憂郁,伴着徐徐清風。誰能想到,在這間石屋的外面,有着這些清新美麗的風景?而她卻躺在冰冷的石頭之上,似個傻子一樣地夢了數百年。
現在想想真是荒誕——自己和一只夢獸待了些許日子,竟然連這層層夢境都分不清楚。如果不是發現白淺的那些異常,她又要在夢裏停留多久,是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還是直到沉溺其中靈魂再也醒不過來?
蘇念傾一邊循着打鬥聲向前趕去,一邊警告自己那只是一場美好的鏡花水月。畢竟,身為蝶衣的那個女子不會将溫柔分解給自己,白淺也不會像以前那般對自己毫無芥蒂,這世上,和尚未泯凡塵之心,妖也會有七情六欲,人又怎可能永不改變一如當初呢?
想着,她嘴角勾起,露出自嘲的弧度。
大概,黃粱一夢有多幸福現實就有多殘酷。這依着自己的心願而幻化出的風景,終究是毀滅了。
眼前的場景打斷了淩亂的思緒。蘇念傾眯着眼,身影一動,完全消失在空間之中。熟悉的聲音就在耳邊,那是那名叫雲霓的女人的嘶吼。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麽,白淺已經倒在地上,看不清受傷程度,尚铮卻是十分凄慘,衣服被撕裂的不成樣子,整個人也一副凄涼景象,雖是如此也還是緊緊握着劍,将白淺護在了身後。
“現在,你還護着她?”雲霓長袖一揮,手指直直指向白淺。
尚铮往地上啐了口口水,笑得滿是得意,“我不止現在護着她,我還要一直護着她,怎麽着,你有意見?”
雲霓的雙手握成一個拳頭,看起來頗為憤怒,“死到臨頭了還嘴硬,你以為還有誰會來救你嗎?”
“男子漢大丈夫,死便死了,有什麽可惜?你真以為我是小姑娘,還要等着別人來救我不成?”尚铮恢複了一些力氣,擦擦嘴巴毫不在意的看着她說道,“倒是你作惡多端,就算我今天真的死在這兒,我的師兄弟也不會放過你,你最好跑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被人逮到!”
“啪……”雲霓冷笑一聲,擡頭便是一巴掌。
“我作惡多端?”雲霓雙目緊盯着它,胸口起伏不定,連呼吸都沉重起來。她指着頭頂的朗朗青天,“若是做了錯事便該死,那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逼近尚铮,鋒銳的指甲猛地指向自己。
“我原本只是一個小戶人家的小姐,嫁進黃家成了黃家的二夫人,可曾有過問過我的感受?”
“若是做個普通女人便也認命了,但黃家人喪盡天良,他們殺了我的女兒,還讓黃家人打斷我的腿,将我關在地牢裏一日一日的折磨,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時還懷着我的钰兒!”
“你告訴我,我又做錯了什麽?”
雲霓看着自己的手,“我死了,他們把我的屍體放進祭壇,要我魂魄不得超生……我變成了黃家的工具,一個幫助他們發財的工具……那時,所有人都在欺辱我,可有人想着救救我?”
“現在我好不容易殺了那些人,殺了那些害死我的人,你卻同我說,我該死?”
“我是該死!!”
“我就是死,也要讓黃家人死無葬身之地!”
雲霓說完,咧嘴笑起來。她捧着脫落的頭發,“他們以為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嗎?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要人飼養的怨靈啦,只要我想,整個寧城都會變成我的墳墓……”
“所有人,都要給我陪葬!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放聲笑着,開心的轉着圈,“你又能奈我何?”
“你當初只想報仇,現在卻要整個寧城都給你陪葬,那些人又何其無辜?”尚铮看着她,有些吃力的喘着粗氣。他睜大眼,無神的張望着周圍的環境。
雲霓停下,随着他的視線看了一圈,“你在等那只妖嗎?”
“她倒是好心的好,只是傻了那麽一些。”她嘆息了一聲,“若是當年有人像她一樣,願意帶我走出這座院子——”
“我怎麽會變成這副樣子呢?”
她捂着臉,有些愣神。
“我不殺她,我只是給她造了一個夢,一個很美很美的夢。我送了她最喜歡的人進去,只要她願意她會幸福到死——直到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她都會幸福下去。”
“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好?”
雲霓“嘿嘿”笑着,“好啦,現在,帶着白家的小姑娘一起去死吧……”
她化作一團濃霧,一只手從裏面鑽出來,伴着蒼涼張狂的歡笑,“讓我看看,你有多倔強——”
就是那一瞬間。
尚铮擋在前方,俯身,抽出背後的另一把劍,然後傾盡全力,将劍□□對方的身體。
只是一招。
“蒼生在此,還等何時?”
炎陽劍出,青芒四射。耀眼正氣的劍氣讓他虎口一震。
“蒼生在此,還等何時?”
就在此時。身後突然閃出一俱影子。熟悉的聲音,冰冷的雙手——蘇念傾接過他手中的劍,雙手握劍,大呵一聲便重重劈下。
“嘩——”她聽到一陣陣熱潮。就像鑄好的鐵石放在水中,熱度直撲臉上。
“你不要命了?”淡淡的聲音在身後想起,一雙手将她扯出雲霓的範圍。
雲霓哀泣着,炎陽的力量讓她将近魂飛魄散。
“她跑了。”蘇念傾拉住剛剛趕來的秦巍然的袖子,“快殺了她!”
秦巍然皺起眉頭,并不認同她的要求,“你好像生病了,我先帶你回眠山。”
蘇念傾打斷他,“你必須殺了她!”
“可是你……”
“尚铮,你和他一起去。”蘇念傾轉向尚铮,神色沉靜,“快去快回,剩下的秦巍然能幫我解決。”
尚铮此時卻猶豫起來。
“怎麽,害怕了?”
“……那你等我。”終是放不下心頭隐患,尚铮說完,向秦巍然拱手一拜,“辛苦了。”
蘇念傾扶起白淺,看着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
驀然,她笑了起來。
秦巍然,為什麽你總是那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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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巍然再回到原地時蘇念傾早已不見。
此時,白淺正躺在一只小舟上。她看着遠方星空,舔了舔幹裂的唇瓣。
“念傾,我是不是要死了?”
“對啊……”蘇念傾坐在船邊,手裏抱着留在尚铮那裏的古琴。
白淺将目光放在琴弦上。
她眨眨眼,偏頭沉默下去。
“怎麽了?”蘇念傾回頭看她。
“對不起。”良久,白淺沖她說道,“對不起,我給你帶來這麽多傷害。”
蘇念傾又将頭扭回去,看着外面的夜空。扁舟慢悠悠滑過水面,意外的清閑。“不知以後你還能不能記得我?”她低低地問,“看看星空吧,最後的星空啊……”
白淺伸出手,遙遠的距離讓她咬住唇。
“好啊~”她仰起頭,把眼睛閉上,真的感覺船變成了一張柔軟的床,搖搖晃晃,讓她想要睡覺。于是她真的放松呼吸,一點一點沉寂下去。
下輩子,你就不要找我啦。
我總是要忘記你的。
她想着,呼吸慢了下去。
慢慢慢慢地,像是流水一般,無痕流過。
在她看不到的視線裏,蘇念傾從外面走進來。她的雙腿已經消失了,飄蕩着的樣子倒更像是幽魂。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強行殺了執念已經大傷元氣,何況為了保護尚铮,她又以妖的身份接觸了炎陽——再厲害,她也只是妖。就像秦巍然,縱然他實力深厚,也還是晚了一步。
蘇念傾看着死去的白淺。此時她的樣子又和蝶衣重疊在一起。蘇念傾笑着摸摸她的額頭,又摸摸她的臉頰,瘦瘦的,有些蒼白。對啊,她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你說,那個死和尚是怎麽保護你的?”
白淺是怎樣受傷的呢?在最後的這幾個時辰裏,她并沒有告訴蘇念傾。“如果不是我沉溺于那場虛無缥缈的夢,你們大概還好好的吧?”
但是,那真的是我遇到的最美好的夢了啊。
她想着,驅動身體化出原形,千條藤枝從身後蔓出将她包裹,劍氣縱橫的地方也一點一點消失,不出半個時辰,一條紅色線從她的身體裏飛出,直接鑽進白淺的手腕兒處。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凝為一枚灰色的硬殼,盤旋片刻,度進白淺的口中。
以妖死亡後留下的精核,只可用于已死之人,而蘇念傾的情絲,在抽剝之後和白淺融為一體。
一道綠色的淺光閃爍,白淺的手掌上多出一根細弦。皺着眉頭的她還未清醒,只是微微夢呓幾聲,頭一偏,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蝶衣,蝶衣,我願為你撈出愛人屍骨,只願來世還能相見;
白淺,白淺,我願為你斬斷無用情絲,只願今生再見歡顏。
這一次,我就不找你了吧?
江上,小舟與一艘花船擦肩而過。熱鬧非常的花船上,女子捧着琵琶縱聲歌唱,“……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難得有情郎……”
漫天星辰,恍如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