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斬斷情絲化作弦
蘇念傾與白淺、紅袖一同出發。那天早上下起蒙蒙細雨,尚铮站在門口為幾人送別。依舊是負劍而行,尚铮的臉上滿是灑脫自然,柳彥則拉着白淺長籲短嘆。只有紅袖掙着傘站在雨中,她的表情有幾分茫然,似乎在對面前這幾人的離別表示不解。不知站了多久,柳彥笑着沖蘇念傾擺擺手,而尚铮拍拍蘇念傾的肩膀,低頭說了什麽。
蘇念傾看了紅袖一眼,又看看對面的尚铮,沉默着點了點頭。
踏上新的旅途,紅袖對新的世界十分好奇。經過幾日的交談,蘇念傾知道紅袖死去的那一年距離如今的時代,已然相隔一百多年。幾百年前,紅袖還很年輕,是在歌舞坊唱歌的歌姬,十七歲那年,她遇到半夜潛入歌舞坊的莊恕。紅袖說,她忘不掉那個人的眼睛。那是一雙堅毅而坦蕩的眼睛,即使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也能讓人過目不忘。時值邊境開戰,戰火紛飛,紅袖冒着被人發現的風險将莊恕藏起,還用了最好的藥物将他醫治,雖然相處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兩人卻已經暗生情愫。莊恕臨走之前對她說,他會回來娶她,于是她等啊等,一直等到外敵入侵也沒有等到他的回音。她拒絕了青年才俊的追求,拒絕了富翁大商的追捧,也拒絕了其他歌舞坊的邀請,天真地以為他會遵守諾言,直到異族人闖進小鎮大肆燒殺,她終于在不甘和痛苦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些陌生的男人的面孔湧進房間的時候,紅袖用那支他送給自己的簪子刺進了自己的喉嚨。鮮血噴在地上,傷口裂變長滿蛆蟲,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百年之後。她還記得那個叫莊恕的男人,縱然她等了兩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縱然她從少女變成一副白骨,但她依舊記得他。或許柳彥說得對,情之一字總是害人不淺。但話又說回來,若是沒有這刻骨銘心的痛,又哪來的這脫胎換骨呢?
“如果我能選擇,我寧願他回來見我。就算他又有了新的心上人,只要和我說一聲,我也不會苦苦糾纏。”
“其實,我大概不應該相信他的。”
夕陽西下,紅袖坐在棕色的馬背上,身體随着馬的颠動而上下變化。她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鬥篷,寬大的鬥篷将她裹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雙泛着血紅色的眼睛。說話時,陌生的氣息從嘴裏流散,就像嚼着一塊幹癟的臘肉。談起那個叫莊恕的男人時,混亂的回憶也變得清晰,仿佛是有說不完的話,說着說着,又覺得頗為無聊,于是沉默片刻,又沉寂了下去。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真的找到他,他也不再是一百多年的那個人了?”蘇念傾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
紅袖愣了一下,她偏過頭,“我沒想過我要找到他的現世,我只是想知道,在他承諾以後,他到了哪裏。我想知道,到我死的時候,他在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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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袖的記憶裏,莊恕曾經告訴她,他的家鄉在東方的谷鄉縣。那是一個民風純樸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村子大概有十七八個,多則百家人口,少則幾十戶人家,曾是重要的糧草貯存地。由于和邊境接近,這裏發生過很多次戰争。憑着紅袖的描述,蘇念傾帶着她和白淺潛進縣衙,尋找一百多年前的縣志。在縣志裏,并沒有一個叫莊恕的男人,後來白淺提出不如到各個村子翻翻以前的志記,或許會有新的線索。
蘇念傾一行人在谷鄉縣的各個村裏待了半個月。殘破不堪的縣志,記載着各類各種事跡,唯獨沒有關于莊恕的絲毫痕跡。夜深人靜,蘇念傾和紅袖走在路邊,在淡淡的月光下,紅袖眼裏的失落一覽無餘。白淺安靜跟在兩人身後,翻了無數次縣志的雙手有些發顫。
“明天再去別的村子看看吧,畢竟隔了數百年,總要費些功夫。”蘇念傾想了許久對紅袖安慰道。
紅袖笑了笑,伸出手,月光下的雙手發着暖黃色的光芒。
“你說,是不是我睡得太久,所以把關于他的事情都忘記了?”
蘇念傾無言以對。她只知道自己要盡力尋找那個人,卻不知道該對紅袖說些什麽。或許,莊恕從一開始就欺騙了她,又或者,他口中的家鄉不過是一個随意的無關緊要的落腳點,但她不忍心将這些一條一條地分析給她聽。倒是身後的白淺突然出聲,“不管怎麽樣,總要繼續找下去的不是嗎?”
是,凝聚在紅袖胸腔裏的,除了對莊恕深切的愛,還有無法抹去的哀怨和痛恨。簪子刺穿的何止是她的喉嚨呢,還有她沉入冰窖的心。她在百年以後再次睜開眼,不過是為了醒來找到他,問他一句,他是否還記得那個叫紅袖的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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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整理了一下鬥篷,默默穿過樹影婆娑的田野。蘇念傾頓了頓,停下腳步和白淺并排走在一起。幾人都沒有說話,直至月亮沉下,太陽無聲無息地攀上山坡。清晨的風有些涼,肅殺的風意鑽進身體。白淺一個踉跄,打了個噴嚏。
“那個地方好奇怪啊……”白淺捂着發紅的鼻頭,眼神卻望着霧氣缭繞之中的青山。
“怎麽?”
蘇念傾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幾座連綿起伏的青山。蘇念傾的眼力很好,可以看到半山腰上陳舊古老的墓碑。似是有所感應,紅袖停下腳步,直直盯着那裏。
三人又走了半個時辰,看到狹窄的村口處,只有一座破敗的茅草屋。雖然腳步極輕,但屋裏的人還是被驚動了。“吱呀”一聲,一個蒼老的身影出現在幾人面前。老人眯着眼,看了幾人很久,這才用枯澀的聲音問道,“幾位姑娘是外地人吧,不知到我們這個村子,是有什麽事情嗎?”
白淺笑吟吟開口,“老人家,清早就打擾您,實在是不好意思。我有一位姐姐,她的家人曾在這裏居住,後來被迫分開,我們回到這裏,是為了尋親的!”
老人沉思,“姑娘的意思是,你姐姐的親人是我們徐子村的人?”
原來這座村子叫徐子村。白淺有些為難的皺起眉頭,猶豫不決中還有幾分悵惘。
“遠道而來,幾位不妨到家中一坐,我看你們都是些年輕的小姑娘,如果想要尋親,還是和我說說,或許我能幫你們找到他。”
老人姓午,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一人獨居在村子的這座小房子裏。談起莊恕,老人的臉上一片茫然。“我在這裏住了五十多年啦,從出生就在這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只怕姑娘你,要找的親人并沒有在這裏待過。”
紅袖低下頭,鬥篷的帽子随之一歪,露出蒼白的下巴。“沒關系的,總會找到他的。”她說。
老人不安的“嗯”了幾聲,不知是憐憫還是別的什麽。他小心翼翼地搓着黃色的木桌,“除了名字,你的親人還有什麽突出的特征嗎?我可以幫你在別村問問。”
紅袖想了想說道,“他的右臂上,刻着一只飛鷹。”
老人的表情變了變,“姑娘确定是右臂?”
“是。”紅袖點點頭,“他和我說過,那是一種标記。”
老人疑惑地看着她,“他?姑娘莫非親眼見過不成?”
白淺出聲替她解圍,“是姐姐的父親,他說莊恕的右臂上有一只飛鷹,您是知道什麽線索嗎?”
老人搖搖頭,又嘆了口氣,“你們可知道,對面的那座山坡上立的是誰的墓碑?”
“不知,是有什麽故事嗎?”白淺問道。
“一百多年前,這裏發生了幾次慘烈的戰争,村子裏的老人、孩子都不能幸免于難。為了保護自己的家,本村的壯丁組建了一個組織,裏面的人,有的是種地的,有的是教書的,還有一些留在這裏的熱心人,他們發動村民,和魯國的軍隊抗争了十多年。他們每個人的右臂上,都刻着一只黑色的飛鷹,因此當地人,也直接稱呼他們為‘飛鷹’。最後的一次戰争裏,他們因為力量不足節節敗退,後來全軍覆滅,整個村子裏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我的祖上受過這些人的恩惠,他說不能讓這些好漢白死啊,于是偷偷回來,收斂了他們的屍體,給他們立了墓碑,還要我們一代一代地,守着這個地方,就是害怕他們被人忘了,怕他們待在這兒,怪孤單的。”
老人站起來,走了幾步,從竈臺旁邊的一個小簍子裏拿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他抖抖上面的塵土,用沾着唾液的手指翻了翻它。“有好多人,連姓名都沒有,有的屍體都不完整了,唉……”
蘇念傾聽到紅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的後背上有一道疤。”
老人看着她,“祖上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錦繡’将軍,因為他的懷裏有一塊錦帕,應該對他很重要,所以一起送進了墓裏。”
紅袖接過書,遙遠陌生的文字仿佛重重一棒,将她擊回原形。白淺拿過來,小聲念給她聽,紅袖瞪大眼,突然抓住她的手。
“他怎麽會,死在我前面呢?”
也許相對于被遺忘和被辜負,這樣的真相更加讓人不可接受吧。
紅袖在一片墳墓中找到了莊恕的墓碑。她替他重新刻了名字,又繡了一塊相同的錦帕。荒無人煙的村邊,架起一座新的茅草屋,院子裏養了幾只雞,幾朵花零零碎碎挨在牆角。陌生的女人披着黑色的鬥篷,有時在墓碑前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她說,姓午的老人會老,但她不會。不會老,不會死,也不會步入輪回,不如留在這裏陪着他。過去的已經過去,但她不想走到未來,那裏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說她會好好修煉,因為她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個人類。
“你說,紅袖這樣做有意義嗎?”白淺擡頭,看到遠處靜默的青山。
蘇念傾沒有回頭,她只是抿了抿唇,将翻湧的情緒壓進心裏。她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于是只做了短暫的沉默,然後低聲說道,“快下雨了,快些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