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間諜遇上女流氓
上海是個女人。
它不是年幼無知的女童,尚還紮着羊角辮,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也不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拄着拐杖便走向生命的盡頭。它是年輕貌美的二八少女,芳華絕代,妖媚非常。她穿着金黃色的開叉旗袍,披着白色的紗巾,踩着纖細的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顧盼生情。她若是笑,哪怕只是微微露出一個笑的弧度,也有男人願意為她一擲千金,她若是哭,便會哭的梨花帶雨惹人心疼,讓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來給對方看看。她雖然美麗,卻也無常。你脫了她的旗袍,既有可能看到她美好無雙的胴體,同她歡度春宵同赴雲雨,也有可能,看到她朝你揚了一絲嘲諷無情的笑容,掏出手裏的槍便了結了你那無趣的生命。
上海一如既往,在今日依舊醒的很早。枝頭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個不停,柳枝在風中飄蕩,幾片柳葉落下來,闖進陌生人家的窗戶。清晨空氣凜冽,吸了幾口氣便覺得一把刀刃順着喉嚨滑進深處。過了一會兒,暖暖的太陽照進小巷,曲曲折折的小巷子也溫暖起來,坑坑窪窪的路上映出幾處暖黃色。雞鳴狗吠,叫賣與吆喝相互交織,不絕如縷。有人挑着擔子穿過街頭,也有人一邊拿着煙鬥一邊坐在自家院子的門口,時不時吞煙吐霧,還有小孩子打打鬧鬧的吵嚷聲從巷子那頭穿了過來。
若你不曾見識過上海夜晚的繁華與浪蕩,在這樣的一個早上出門,大概也會覺得安然滿足。
天氣微微轉暖,出門的人也越來越多。一輛黑色轎車逆光穿過人群,停在一棟古樸的宅院面前。轎車穩穩停下,不一會兒,穿着軍裝的男人打開門,接着走到另一車門邊,将車門打開,微微屈膝,态度恭敬。
下車的是個年輕男人。身材修長,目光如炬,走路的時候身板挺直目不斜視,但又不會讓人覺得高高在上,反而令人覺得值得信賴。
楚非愚走到院門之前,只是停頓片刻就推門大步走了進去。“吱呀”一聲,陳舊的木門顫顫巍巍的迎接着新客的到來。
院裏的幾株植物此時長得正好,也不過是平常的說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色彩明豔絢麗,在有些破敗的院子裏顯得生機勃勃。也有些名貴的花兒,只存活了一點,剩下的早已枯萎,花瓣落在沒人打掃的院子裏,一邊凄涼一邊茂盛。藍天青瓦紅花綠葉,停在枝頭的喜鵲,和着不遠處戲班子咿咿呀呀的哼唱,倒覺得有幾分水墨畫的味道。
身旁的男人跟在楚非愚身後四五步距離的地方,雖不是第一次來,還是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他停下腳步,像以前那樣站在門口,看着眼前這位上司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就沖自己擺了擺手,神色坦然的走進了自家妹妹的家裏。說是妹妹,倒也不像,畢竟沒誰見過哪家的妹妹真敢把兄長從家裏趕出來的,可要不是妹妹,哪個男人能這麽忍氣吞聲?不過到底是人家的家務事,男人想了想,覺得大戶人家的家長裏短也是複雜。嘆了口氣,随它去吧。
楚非愚進門的時候,他名義上的妹妹正坐在地上卷煙。她好像對這種事情有着不可抵抗的執着。頭發剛剛洗過,大概只是簡單擦洗了幾下便随意披散在身後,水珠滴滴答答,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她的皮膚白皙,帶着一種不正常的透明,頭發卻好似油墨,浸着濃郁而深沉的黑。柳葉細眉,雙目狹長,眉梢微揚,莫名帶了一種蠱惑。她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裙,絲綢質地,身上卻又披了一件紅色大花的棉料小衫。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也沒什麽反應,即不見她驚慌失措地擡頭,也不見她滿目警惕的對望。只有一頭化不開的黑色長發,還有随意而閑散的卷煙的姿勢。
楚非愚盯着她的手。他前幾天才知道這雙手又殺了幾個人,如今便看到這雙手的主人正不急不緩地幹着這斯文的事情。普通人常用的紙張,市面上常賣的煙草,她把它們放進去,然後一點點卷起,又放到嘴邊舔了一下,接着放到一旁,繼續去卷剩下的。
不知這麽卷了多久,太陽的光線順着窗戶的縫隙□□來。楚非愚沒說話,只是坐在門路的凳子上,看着幾片花瓣滾到自己腳邊,又一溜煙兒被風吹散。
莫名想起了初見蘇念瀾的情景。那年他二十四歲,臨時接到任務奔赴雲南。雲南邊界盜匪叢生,剿匪行動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土匪頭兒倒是個機靈人,留下自己的弟兄們跑進了集市。楚非愚找了他許久,直到冬天得到消息,得知他躲進了貧民區裏,于是帶着手下的兄弟摸進了他藏身的地方。
初見蘇念瀾是在一排貧民窟裏,一間破敗不堪的小屋子,冬天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灌進房裏。家裏沒什麽用來取暖的東西,只有一根微弱燃着的蠟燭。撩開門簾就看到一張床,與其說是床,倒不如說只是一塊木板更為貼切。蘇念瀾就躺在床上,黑色的頭發遮住半邊臉,只看到顯瘦的下巴還有紅潤到不正常的唇色。滿身橫肉的男人趴在她身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氣,手粗暴的一拉,剩下的衣服就落了下去。
仰頭的時候她看見他,眼裏只有一絲不解,接着便沒什麽別的反應,又垂下頭,和那男人溫存去了。她那時很瘦,看起來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身上沒幾塊肉,但是妍麗的面龐已經值得男人心動。手下的兄弟們沖過去把男人拉下床,幾個人把他丢在地上押着他,另外幾個人則自覺站在門口。剩下的人走進另一間屋子,開始噼裏啪啦的搜查。這一過程極速而突然,床上的女人也只是縮了縮肩膀,一句話沒說。
男人哭天喊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住他的大腿,他用力一踹,男人就趴在地上。他走到她面前,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怎地內心莫名一動,撿起落在地上的床單丢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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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煙嗎?”她突然開口,嗓子幹澀,聲音還帶着年幼的稚嫩。他把煙遞給她,她接過來,露出胳膊上的幾道青紫。她不在意,從枕頭底下拿了一盒火柴,動作熟練的點燃煙,火光照亮蒼白的臉頰,眼裏有幾分早熟的滄桑。
她抽了一口,神色恹恹,“長官,你打擾我掙錢了。”
楚非愚看了眼地上的男人。他知道有很多人做暗娼,不去窯子裏賣,就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再比她年幼的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但大多數人都是不情願的樣子,不似對方一般,好像做的是什麽見得了人的事情。
“你還小,做什麽不好偏做這個。”到底還是不忍心,他開口問她。對方很驚訝,語氣裏帶着幾分調笑,“我長得好看,不做這個還做什麽?”
楚非愚竟覺得荒謬。又聽那女孩兒繼續說道,“我爹媽死的早,既沒依靠也沒拖累。我這樣的人,不管到哪兒都只是被欺負,還不如早早出來賣,掙了錢,還能換口飯吃。”
“只是可惜,我今天第一次,你就跑出來給我攪局。”她又抽了一口煙,用力吐出來,也不在意別人的反應,說的話讓人生不起什麽憐憫的心思,反倒生了更多悶氣出來。
楚非愚這頭暗罵自己沒事兒找事兒,親近的小兵從那邊跑進來,附在耳邊說了幾句話。他頗為驚訝,走到另一邊,看小兵張開手掌露出一塊兒青藍色手絹。解開手絹看到一塊勳章,他拿起勳章仔細觀察,換了一面,看到背面刻着的兩個字,“楚繼”。
楚非愚的臉色變得不正常起來。
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着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什麽時候走啊?我這生意還做不做?”
“你父母是哪裏人?”他沉下聲音問她。
她正抽煙的動作停下來,眯着眼看他手裏握着的手絹兒,“長官你管的是不是有點多?”
“媽的,哪兒的娘們磨磨叽叽的,我們問你就答,哪兒來那麽多廢話!”
“你把手絹兒給我。”她揚揚下巴,笑得妖豔。
楚非愚自己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麽就把東西遞給了她,卻見她把勳章一抛,只留了一塊兒手絹。
“這個,我媽留給我的。”她揚揚手絹,又看着地上的那塊兒勳章,“那個破爛兒,估計是我那老不死的爹的吧?”
她還是不怎麽在意的模樣,他的心裏早已有了計較。父親外出時曾遇到一個日本女人,據說已和對方春風一度,母親知道後十分難過,還是郁郁而終。他知道父親給那個女人留了一枚勳章,原本以為只是一件往事,卻沒想到有一天還能牽扯出來。看她的表情,想來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況且她是日本人的後代,他思量再三,終是緘口不言。
“拿着這些錢,以後別做這個了。”掏了三塊大洋給她,見她神色淡漠的接過來,又看到她肩膀處的幾處淤青,一向冷硬的他也說不出什麽重話。
“哦哦,謝謝長官!”她接過來,沖她感激一笑,終于多了幾分小孩子歡喜的樣子。他莫名想着,若她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一定活得無憂無慮,哪家的孩子願意盼頭露面做了暗娼?
屋子裏的男人都在她身上打轉,畢竟還是血氣方剛,心裏也帶着那麽一點蔑視,他把他們喝出去,看她像孩子一樣玩弄着剩下的煙頭。
出賣身體,抽煙吸毒,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他知道這是個亂世。他還是心軟了。
他還記得他抱起她的時候,她圈着自己的脖子,問的一派天真,“你是不是看我好看打算包我?”一副小女兒姿态,真像哥哥抱着不谙世事的妹妹。可惜她後來知道,自己就是那個“老不死”留下的兒子,再也沒舍得給父親和自己一個好臉色。
楚非愚覺得自己沉默了許久,直到蘇念瀾把煙放好拿起來抽了一根,支着下巴懶洋洋問他,“有事兒?”這才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過幾天父親生辰,你也一并來吧。”
她擡頭,呵呵笑起來,“一把年紀了還過生日啊?”又撇撇嘴,還是很不情願的樣子,“到時候看吧,有時間就去了。”
“什麽是有時間,什麽是沒時間?”
“得了空就是有時間,沒空就是沒時間喽。”
蘇念瀾聳聳肩,把多餘的頭發甩在後面,“說完了就走吧,我看着你們,煩。”
楚非愚也确實沒多待。大概就像蘇念瀾說的那樣,他看見她,也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