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生死相随
兩個孩童不過六七歲大,擔起白顯卻走得穩穩當當的,一路上還會取笑我,齊聲說:“不要娘裏吧唧的,我們不累”“我們力大無窮,丢不了他”“你的眼睛都快把我們戳穿啦,擔心又不能走快”……
我開始時還能從中獲取一些信息,後來委實不堪其擾,婉言提醒:“兩位小先生,你們口渴嗎?”
二人齊應:“不渴!”
是時,我們已經走完了石階,穿行在如火楓林間,我依照提醒跟着他們的腳步走,時刻留意周遭變幻,暗暗記下了陣卦。
此陣似曾相識,更為兇險。
“嘻嘻嘻,沒人引路,你們是下不了山的。”兩藥童停下腳步,一同仰頭朝我微笑。
說話間,周圍的樹列又變了,和我心中描摹出的陣型迥然相異。看着他倆稚氣未脫的笑,我只覺不寒而栗,整個藥廬山機關重重,設置機關的人必然精通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卻也和二童一般童心未泯、随心所欲,我在這走了短短半個時辰的路上,看到石頭開花、看到鳥兒行走、看到落葉升天……我不知道我和白顯能否讓他“順眼”,來為我們醫治,而不是捉弄。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不好不好,回去我給你調忘情水。”兩藥童繼續行路,齊聲嘀咕着。
“我調!”
“我來調!”
“由我調!”
“哼,我們一起調!”
因為都是齊聲說,所以我并不能分辨出其中差別,看到兩藥童躍躍欲試的神情,連忙制止,“本王不需要。”
兩藥童又停下來了,瞪着圓圓的藍眼睛問:“本王是什麽?”
“本王一種自稱,是我。”我耐心地答。
“原來大慶的可汗叫‘本王’呀,真難聽!”兩藥童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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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大慶的可汗,”我握住白顯的腳踝,說:“而且我們中原稱國家首領‘皇帝’,不叫可汗。”
他倆疑惑道:“可是師祖說此次求醫的是中原上至尊至貴的人啊?”
至尊至貴?當朝天子?姜莛清?!
我想了須臾,到底沒把“許是你們師祖算錯了”說出來,略過這個話題,問二人還要走多久才到藥廬。
“你背着人走了兩天都不急,現在才走一個時辰就急了?”話雖這樣說,兩藥童開始追星趕月似地疾走。
走得快,讓我沒那麽煎熬。我虛虛握着擔架,跟着兩藥童飛奔,清風略過耳畔,落葉擦過臉頰,樹木跑過身側,我看着白顯臉上飛快移動的光影,心裏輕快起來。
天下的杏林高手無數,白顯選擇來藥廬山尋醫,我信他。
穿過楓林,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草甸,草甸盡頭坐落着一棟茅屋,向北是高聳入雲的瀑布,東西兩面都是五彩缤紛的花樹,南方正對着我們,全陳放着一排排晾曬藥材的架子。
“師祖、師父,我們回來了!”裏茅屋百米遠時,藥童把擔架輕放在地上,跪地磕頭請示。
話音未落,茅屋裏越出一團黑影,朝着我猛撲過來。
“癸癸!”緊跟其後的男人,邊系衣帶邊喊道,“別跑啊,這藥很香的!”
我擡臂格擋,但是沒用,這小團子一下撞進我的懷裏,我也下意識地單手撈起它——一只肥黑貓。
追過來的男人停在了五尺外,我有些奇怪,摟抱起小貓擡頭看他,“無名先生!”
“你還沒死!”
異口同聲。
無名“哼”一聲,跑過來搶走貓,把它架在自己頭頂,低聲喝道:“葵葵,你再動,我就拿你泡藥酒。”
黑貓抖了抖,乖巧地窩在他頭上,狀似一頂蓬松的氈帽。
二十年前就領教過無名的脾氣,我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無名摸了摸自己的貓帽子,又圍着我轉了一圈,口中念念叨叨掐指頭算,最後雙手一拍:“我奇怪你竟然還活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終于知道何謂‘至尊至貴之人’了。”
“小子,你膽子挺大的啊。”無名揮退兩藥童,看着我繼續說:“這些年沒少受罪吧?”
“無礙,本王……”我話還沒說完,就被無名打斷了。
“活該受罪,以命博命,吃點苦頭,也是該付的代價。”無名走過來擡起我的手腕左右翻看,搭在上面號了一下脈,嘆道:“本是萬乘之君,奈何以身飼虎……”
“無名先生,我……”我見他慢吞吞的,心下焦急,也顧不得其他,出聲請他為昏迷中的白顯診療。
聞言,無名皺起了眉頭,非常不高興地把頭上的貓揣進懷裏,走到白顯近前,蹲下身,輕輕扒開白顯下眼睑,摸了摸脈搏,探了探鼻息,半天一言不發。
良久,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卷起了白顯的衣袖,按了按他左臂上粉色的疤痕,道了一聲“果然”。
瀑布聲聲作響,我胸腔裏一片潮濕。我和白顯心照不宣的事實,現在在第三個人面前攤開,我終于生出了一點踏實感。
我身上流淌着摯愛之人的鮮血,隔着肌膚都聞得到竹香,感受同頻跳動的心,聽着胸腔奔騰的血液,我與白顯如此親密無間。
既然人命天定,那便生死相随罷。
這樣一想,我也不急了。
等無名結束初診,我跪下身替白顯整理衣袖,握着他的手問無名:“如何?”
“能治,死不了。”無名站起身,“不過,你們要用藥廬山的藥,就要按師父的規矩來,需要拿出同樣珍貴的物品來換。”
“本王想不出有什麽比得上人命?若是用我的命換白顯的命,那還請先生放我們歸去,勿擾了神醫。”我的手指摩挲着白顯虎口處的厚繭,輕聲地說。
“在藥廬山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了!”無名跳了起來,攘攘道:“還你的命?呸,虧你想得出,你身上價值連城的玉佩、他的丹書鐵券、他臉上那道刻入臉骨的疤,都比人命重,不過要看師父想要什麽了。”
白顯胸口起伏微促。
也許他和我一樣的氣。
我輕拍着白顯的手背,無聲安撫。
突然,無名雙手攏于嘴邊,狀似擴音地大呼:“陳庚、陳辛過來!”
聲若洪鐘,好似晴天霹靂,震得我半晌回不過神。
正在此時,兩藥童如鬼魅般出現在我們身後,“師父,有何吩咐?”
無名說:“把他擡進藥廬。”
“是!”陳庚、陳辛齊聲應下。
我和無名走在後面,快進屋時,無名向我透露了一件事,令我幾度控制不住神色,幾欲喜極而泣!
無名說神醫和他打賭輸了,正閉關修煉,藥廬的藥随無名盡情用,以後補上就好。
跨進門檻一刻鐘,無名悠悠地看着我,說:“他身上酒好香,我要他的酒換你倆的命,不多,給我千千鬥。”
他眨了眨眼睛,“可以賒賬的喔!”
我怔住了,看無名并不作僞的神情,驚喜若狂,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