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擁與吻
傳言黃泉八百裏,漫天黃沙、無葉無花,寂寞蒼涼。可直到我親自走了一遭,才看到四野皆是白茫茫一片,前塵舊夢走馬燈般飛速略過——
從發蒙認字習武強身,到博覽衆家資政治國,再到沙場點兵、洞房花燭,我親見孩童長成少年,少年又成青年,匆匆二十年,他時刻恪守為君之道,不輕易表達喜怒,學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谏、去讒、誡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一刻也不敢松懈,把明君的守則一條條刻進骨子裏,他侍弄權謀斬殺奸邪,雷霆手段教人膽寒,他也親厚胞弟體恤下士,贏得天下盛贊百姓尊崇,可他從未真正暢意。
一轉眼,又換成全然不同的情景,還是那個劍眉鳳目俊美無俦的青年,我終于得見他發自內心的笑,有毫無形象的開懷大笑,有醉後迷迷糊糊的傻笑,有比武取勝後春風得意,有看到絕美風景時的淺笑……
我還看見了陪在他身旁不威自怒的男人,從京都到荒原,從花海到大漠,幾易寒暑,都不曾離去。
原來歡樂會感染的,見他在笑,我也忍不住輕笑起來。
真好。
太好了。
我只覺暢快,大聲笑了起來。
環顧四周,空蕩蕩一片白,再無第二個人,我終于不顧形象地舒展了身形,懶洋洋地睡下。一如他們初次比武後,雙雙累倒在草叢裏的模樣。
我又見兩人相視一笑,從寡言的男人眼裏看見了自己。
看見我?
我?
我為何會在他的眼裏?
我在他的眼中,那他眼前的人是誰呢?
驚懼之下,我轉頭去望他身邊的人,只看到一旁草木葳蕤,哪有什麽人影?!
寡言的男人站了起來,向我伸手,說:“明年春釀酒時,我來給殿下打下手。”
Advertisement
我瞪着眼睛看他,想告訴他認錯人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眼睜睜看他拉起了我,兩人并肩離開院子,身後茫茫一片白瞬間凝聚并跌入夜色裏。
再看到一片刺眼的白色時,我已經找回自己的聲音,粗砺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我在哪兒?”,周圍都是獵獵風聲,沒人回應。
又過了好久,我聽到有人湊在我耳邊低語,似乎是在致歉,又好像只是喃喃自語,我凝神去聽也沒聽清,只感覺到一條柔韌的舌頭撬開我緊咬的牙關,含着湯藥,一點點渡了進來……反複幾次,最後恪禮地離開。
溫度抽離,寒意順着四肢百骸爬上來了,失跳的心也劇烈跳動起來,血液漲沸,冰火割據中我生生熬出一分神智,慌忙伸手去拉,“別走……”
“莛郁!”低沉的聲音在耳道中炸開,灼熱的呼吸悉數噴在耳畔,砸得我徹底醒了過來。
“白顯。”我睜開眼看他,他的臉被大半胡須遮住,豔紅的疤痕仍盤踞其上,唯一鮮活的只有那一雙通紅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我。
他的神情缱绻哀傷,凝視着我,好像在看着一個美夢碎去。
我們認識這麽久,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時下我還坐在他大腿上被他緊緊圈抱在懷中,熨貼上一片熾熱的暖意,燒得我渾身滾燙神情昏聩,下意識去喚他,“白顯。”
話音剛落,就見那雙唯一活着的眼睛蒙上層水,眼珠微顫,淚水直直地砸了下來。
他忽然一把抱緊了我,那力氣大得好像要把我嵌進骨子裏,腦袋死死埋在我的脖頸處,把絕望的喘息都浸入我的肌膚中,沉痛的嗓音一聲一聲地喊我名字,還道如若這一切都是夢,他也尋到我了。
我心痛得要死,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多年修的成熟穩重頃刻崩塌,只會慌亂的又小心翼翼輕柔地撫着他的後頸,在他耳邊一聲聲地應他,告訴他我還活着,這不是夢,我們都好好的活着,告訴他不要難過了,一切都過去……
我說到近乎失聲,白顯終于擡頭來看我,悲聲道:“姜莛郁,我真的很怕……”
“別怕了別怕了,我錯了,我錯了,白顯。”我趕忙抱住他腰身,臉貼進他胸懷蹭了蹭,低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吓你,以後絕不這樣了,以後去哪都和你一起,你叫我走東我絕不往西……”
我連忙發誓,到後來拿來哄孩子的話也搬出來了,百般讨好,只要白顯不難過。白顯聽着聽着終于笑了,道:“莛郁今天說的都可以刻錄一本《童呓》了。”
我一愣,想起自己剛才的舉止言語,哄白顯?還抱了白顯?還在他胸膛蹭?一時尴尬,我只想撿塊石頭把自己砸暈了去!
好求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白顯到底沒讓我難堪,很快把我抱進馬車裏,解下身上的白狐裘蓋在我身上,他坐在旁邊陪着我。
馬車裏藥氣熏人,平日裏服侍的小厮也沒在,而剛才一路過來,方圓幾裏都沒有護衛的士兵。
我想問白顯為何只有我倆?現在在哪兒?我們要到何處?做何事?百般疑惑待解,可是張了張口,嗓子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怎麽了?”白顯緊抓着我的臂膀問。
我指了指我脖子,又笑着搖頭,拍了拍他手示意他別擔心。
白顯松了一口氣。
他又坐過來了一些,取下身上的水袋喂了我幾口,又把手掌攤在我面前,“要說什麽,你寫。”
我拉過他的手,一筆一劃寫到:“何地?”
“天水。”白顯說。
我又寫:“赴?”
白顯與我對視,輕聲道:“北疆,我的家鄉。”
北疆?
去北疆娶親嗎?
我一下失了氣力,松開了白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