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想他再結親
聽蘇承禛這語氣,我便知接下來的談話不是我喜歡的。果然,他下一句說的便是我與白顯成親一事,“此次遠征,無論成敗,殿下已是名正言順地離開了京都,兵權在手,風雲為之叱咤,只是不知道白大将軍他是站在哪一方?”
又是同樣的話題,三年來聽了不下百遍,可我又不得不耐起性子再次呈白,“我與白顯夫妻一體,百年內絕無變數。”
“殿下幽默。”蘇承禛搖了搖頭,明顯不信我的話。
我笑了笑,不作他言。
“王爺!”
此時,陳建安跑過了過來,一陣風似的卷到我跟前,激動地說:“王爺,如你所料——倭寇進山了!”
“很好!”我道,壓抑已久的怒火仇恨今日終于可以好好清算清算了,赓即召來各營領将開會,并分派各自任務。
“吳卿護送百姓出山,劉卿突擊海上船艦,趙卿把守這幾處險要關隘……子真你率前軍占據制高點,建安輔之,本王領軍誘敵軍入山谷深處,屆時依計行動。”
“殿下不可!”蘇承禛猛然上前,打斷了我的話。
“王爺三思”“此計兇險”“請王爺收回成命”……一時間,陳建安以及南水城将領紛紛跪倒在地。
“諸君請起,”我依次扶起各位将領,繼續道:“大慶從未抛棄它的國土和人民,此刻,倭奴賊寇近在眼前,姜某與諸君皆為守國将士,同生死共患難,并無二致。”
“王爺慎言!”衆人驚呼。
我揮揮手:“此處無甚王爺,僅一個姜莛郁。若我軍勝,凱旋時,吾将與諸位舉杯同慶,一醉方休;若此戰敗,我與諸君力戰殉國,此後,還将有千千萬萬大慶兒女奮起血洗倭賊,還我大慶百姓富足安泰!諸君切莫疑遲。”
“是!”衆将領俯首道,“吾等願從王爺!”
走出議帳時,蘇承禛與我并肩而行,他語氣肯定地說:“姜莛郁,你是來送死的。”
我輕笑:“子真誤會了,如今本王有家有室,惜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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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承禛低吼:“那你何施此計?”
“淩雲山岩石易破碎崩塌,加上近日連降暴雨,地災不斷。我将倭賊引入山谷,屆時你炸開山頂,泥石流傾流而下,将整個山谷淹沒吞噬。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抗,不損一兵一卒就破了倭賊,豈不美哉?” 說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倭寇将首巫木格認識我,本王親自率軍,才會讓他減少防備。子真,此計唯我可施,本王也有退路。”
“我知你脾氣,”蘇承禛嘆了一口氣,拱手朝我一拜:“殿下,此去珍重,臣等在海上靜候佳音。”
“謝過子真,只是別再用以前的舊稱了,當朝聖上還未立太子呢。”我笑說。
蘇承禛擡頭凝視着我,見我堅持,悻悻地喊了一句“王爺”。
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我垂下眼睛,忍不住問他,是否還記得白顯兩年前來過南水。
“記得,”蘇承禛點頭,肯定道:“當時白将軍身邊是你。”
“是本王。”我又笑了。
離開白顯後,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我有些好奇,“子真是如何得知的?本王記得當時你沒有指出,還向他問起本王近況。”
“知道一旁的是你才問,平日我與白将軍并無交集,也無話可談。”蘇承禛說。
“是嗎?當時可見你們談得火熱。”我發誓,我這話真的無什麽意思,只是好奇,或許說無話找話而已。
但是蘇承禛并沒有聽到我的心聲,一臉複雜看着我,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問道:“你和白顯是認真的?”
我非常意外,忙道:“什麽認真,我與他只是好友!”
“是嗎?”蘇承禛輕聲問,臉上露出一點笑來,很快又消散了,索性肅容道:“王爺,有些話,下官并無立場說,只是如果我不說,可能也不會有人來說了。”
什麽話?我有些詫異。
蘇承禛繼續說:“您和白将軍聯姻,朝野上下皆知因由,似真實假。古有卧薪嘗膽之勇,今日王爺韬光晦跡,必有出頭之日,到時誣罔洗清,一切都不作數了,王爺您與白将軍如何自處?”
“我與白顯始終是好友。”我疑惑道,也有些不滿蘇承禛,他說的好像我和白顯會恩斷義絕似的。
“下官未曾見過白将伏小,也不知王爺會慌亂。”
蘇承禛只說了這一句,沒說其他的。
我不理解,但心裏好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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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有将領過來請命出兵。我蘇承禛道別,躍上戰馬,侃然正色,那些妄圖蠶食大慶的盜賊倭寇,你們可要知道,我姜莛郁回來了!
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何況,千裏之外,白顯正等我歸來,我們相約到大漠為他求親,我絕不可食言。
站在高處,我抽出長劍直指前方,驅馬下山迎戰,“犯我大慶者,殺!”
話音落下,戰鼓擂動,響徹十方天地。
“犯我大慶者,殺!”
一時間,數萬把刀槍在陽光下揮舞閃耀,呼聲震得群山顫動,鮮血彙成細流,染紅了天地。
我已然殺紅了眼,記得陷入黑暗前是我一陣陣咳到吐血的幹咳,十餘名撤離的部下乍然停滞的表情,直插胸前的箭羽慢慢地浸染鮮血,我喘了許久讓身側的人扶我坐起,“去……把倭賊首級悉數斬下,莫留餘孽。”
“王爺,當務之急,應速速回到城中與白将集合,您的傷耽擱不得!”幾人卻立在我身側不動,身上的戰甲已辨不出原先的顏色,血污泥污一層一層的塗抹,讓他們好似從地獄裏生出的猛獸一般,唯有一雙赤紅的眼睛有幾分情智。
他們跟随白顯十餘年了,或許是出發前白顯交待過他們護我安全之類的任務吧,可我深知自己命數将盡,撐不到南城,身上的溫度随血液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失,目光渙散起來,地下黃泉該是這般景象吧,腳下的泥濘方溏全是紅色,方圓幾裏橫七豎八的屍體,山風嗚咽、烏鴉啼鳴,四周燎天的火在燒……
我自寒冰泉水裏閉上眼,又在刺骨的海水裏醒來。寒意從骨子裏升起,但極致的冷卻抵消了胸前的蝕骨的疼痛,讓我堪堪分出了一絲力氣,費勁讓自己挪到石塊上坐直,凝思聚神,我們已從峽谷突圍而出。
我看着圍在身邊的親衛,嘆道:“南水一遭,諸君辛苦。本王與白顯大将軍,近年來,幸得諸位護佑……
咳咳咳,吾時日不多也,給諸位的賞賜,臨走前已禀明陛下了,此去,願諸位安康健全,護我大慶江山萬年不朽。二來,我走後請将我葬在海裏,諸位回到南城後告訴将軍我還活着,讓他……讓他來尋我……咳咳咳咳……姜某拜托各位了。”
南水已平,藍鷹已定,往後大慶應得五十年的太平。姜莛清此番回都,怕又得朝中元老責罵一陣了,那白顯呢,他會加官進爵,他會與我和離?
我們之間,算不算是“喪偶”呢?
心忽大恸,幾乎要窒息了。
白顯他會不會失望?我終究還是失約了。
他會找來找我吧?他是那麽誠摯的人。
他以後會和怎樣的女子成親呢?
……
我靠在石塊上,渙散的眼神終于捕捉到身邊的部下手起刀落的身影,血水汩汩流着,腳下已是血池。在這人間地獄裏,眼皮重達萬鈞,我百般痛苦地阖上了眼,認命了。
這一生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沒有,有沒有走錯的棋?我自認最大的夙願已了,這一生為大慶鞠躬盡瘁,助胞弟坐穩了皇位,拼得江山安穩。若真說有什麽遺憾,無非是沒能見到白顯最後一面,沒能好好陪他說說話,也沒鼓起勇氣叫他不要娶妻了換我陪他。可是,這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君,我姜莛郁在二者中選了其一,選擇了一個就得失去另一個,這是天注定的,我不能再耽誤他了。
世上多少人求而求不得,不忍又別離,凡塵擾擾,一生安順平達得償所願才是少數。
人死前會看到什麽呢?我聽見了不合時宜的春雨落下的聲音,一滴一滴,拾階而上,像是芭蕉葉大肆舒卷,像是洶湧的江水漫過,像是在白顯寬闊的胸膛前溺斃。
天命難違,人不可抗,暮春的雨終究要落下來。
可我還是不甘,還想再搏一搏,就這樣走了,白顯得多難過呢?
大雨傾盆而下。
我好像聽到白顯在喚我,一聲比一聲急切,“莛郁……莛郁!”
我看到自己輕輕握住白顯的手,笑了起來,柔聲說:“白顯,你來啦。”
你來了。
我等你很久了。
突然,風起雲湧,天地瞬時茫茫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