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到最後一天的晚上,執玉和延年躺在床上,延年從後面抱着執玉,兩個人看着窗外的月亮,都沒說話。
執玉沒什麽要收拾的東西,延年給他買的衣裳和小玩物,他都穿膩玩膩了,不必帶回蒼伏,延年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能留給他做紀念,兩個人在屋子裏打量了半天,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收拾。
執玉來去自由,延年也不想給他增加負擔。
延年問:“蒼伏山上的月亮,和人間比,哪個好看?”
“人間。”
“為何?”
“我在蒼伏從不看月亮,那裏好沒意思的,”執玉繞着延年的頭發玩,纏在手指上,像一個黑色的指環,“不像在人間,有相公給我念詩,告訴我二十八星宿,還有嫦娥的故事,可好玩了。”
“以後可就沒人給你念詩講故事了。”
“那你趁現在多講一些,我記在腦子裏,以後在蒼伏山上自己講給自己聽。”
“你想聽什麽?”
“相公講的我都愛聽。”
延年頓了一會兒,然後講道:“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妖怪,他很調皮,上天入地什麽都敢做,有一次他跑到天宮裏,偷吃了神仙豢養的金雉鳥,結果害得神仙被玉帝責罰,被關在天宮裏幾百年,小妖怪一點愧疚都沒有,還經常跑來騷擾神仙。”
“哇,這個妖怪可真壞,不像我,是只聽話的好妖怪。”
延年笑了笑,揉了一把執玉的腦袋,繼續講:“神仙本來很生氣,但時間一長,也就不氣了,反倒開始期待小妖怪找他玩。小妖怪有時候一兩天來一次,有時候一兩年才來一次,每一次都給神仙帶來好多有趣的東西,可再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小妖怪就不來了,神仙在天上孤獨地過了三百年,等到他禁閉解除,終于能去小妖怪的住處找他時,才發現小妖怪又去了人間,他于是,于是排除萬難去人間尋他……”
“然後呢?找到了嗎?”執玉急切地問。
“找到了。”
“之後呢?他們在一起了嗎?”
延年神情晦暗,薄唇閉成一條直線,沒有繼續講的意思,“這個故事很沒意思,我不想講了。”
執玉翻了個身,手腳并用地纏在延年身上,嘟囔着:“相公、好相公,給我講完嘛。”
延年突然起身把執玉壓在身下,執玉被猛地甩在寝被上,他一臉懵懂地望着延年,延年的手肘撐在執玉耳側,他沉聲道:“你可知相公這兩個字有多重?誰準你這樣随随便便亂叫?”
執玉被突然憤怒的延年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說:“你說,我們是夫妻,我、我不該叫你相公嗎?”
“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你明天天一亮就要走了,還說什麽夫妻?”
“唔——”不等執玉再說話,延年就這麽狠狠吻了下去,他一手扯開執玉的單衣,一手去拽執玉的亵褲,直到執玉赤裸裸地躺在他面前,延年深吸了一口氣,把執玉翻了個身,不管執玉再怎麽哭着喊疼,他都沒有停。
夜深,燭火在床頭搖搖晃晃,一陣風拂過來,将它徹底熄滅。
執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延年不在身邊,只留下床頭一張紙,執玉拿起來看,上面寫着寥寥數字:玉兒,醒來後不要找我,走時把門鎖上。
……
遠處隐隐有響聲,轟隆隆地愈發震天動地。
執玉仰躺在山崖邊上,叼着一根草,看着飛舞的雪粒将蒼伏山染白。
他回到了蒼伏,回到了族人中間,踏上狐王宮殿的那一天,萬衆族人跪伏在地,為年輕的少主平安歸來而痛哭流涕,執玉心裏卻空空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好像應該像父王一樣,說幾句寬慰民心的話,可執玉什麽都說不出口。
狐王已然年邁,臉上多了些溝壑,法力也大不如從前,執玉遠遠地看着他,感到了難言的陌生。
“父親,我回來了。”
狐王坐在鎏金溢彩的寶座上向他招手,執玉走上去,坐在他的腳邊。
“執玉,你能回來,我很高興。”就連聲音都有了老态。
“我已查看過雪勢,同五年前差不多,父親不必擔心。”
“那很好,”狐王伸出嶙峋的手,上面盡是傷痕,他摸了摸執玉柔軟的狐耳,和蒼伏山上所有的紅狐都不一樣,執玉有着純白秀美的毛發,如雪一般,狐王問他道:“在人間過得如何?”
執玉想了想,想到延年的皂莢香味的長衫,心裏暖暖的,他擡起頭,跟狐王說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栎水縣的主簿,“他待我很好,就像父王母後待我那般好。”
狐王心中警鈴大作,松開手,問道:“他是否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等這次雪災結束,我要回去找他的。”
狐王嘆氣,“執玉,他是一個普通男子,你不要再去打擾他了,他應該娶妻生子,過凡人該過的生活。”
娶妻……生子……
執玉慌亂起來,反駁道:“可他是我相公!”
狐王卻變了臉色,斥道:“休要胡說,你是狐族太子,是蒼伏山的希望,怎麽能和凡人糾纏?”
“不是糾纏,他還在等我。”執玉委屈地說。
“那也與你無關,執玉,莫要忘了你的使命,我同你反反複複說過多少次,你要好好修煉,早日成仙,若你能順利升仙,蒼伏山的雪災就能結束,狐族的子民才有救,你去人間,我不怪你,但你若還不能盡早收心,沉迷情愛,我定不會饒你。”
執玉什麽都聽不進去,只反複想着狐王一開始的話。
延年會娶妻生子嗎?也會有一個坐着萬工轎穿着大紅嫁衣的女子進他的家門嗎?
延年會拎着桂花酒,朝別人笑嗎?
會把他的玉兒忘的一幹二淨嗎?
“執玉,執玉——”
虛空中傳來狐王焦急的聲音,把執玉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來,執玉猛地驚醒,他還坐在狐王腳邊,并不在延年的小草棚裏。狐王把他拉起來,執玉兩只手揪着自己的衣領,大口大口地喘氣:“父王,我心口疼。”
狐王把執玉摟住,冷聲道:“執玉,忘了他。”
“怎麽忘?”
狐王頓了頓,然後說:“父王會幫你。”
執玉不解。
“三百年前,你也犯過同樣的錯誤,愛上不該愛的,差點毀掉你的成仙大業,我用狐族千年的秘法,為你清除了記憶,怎奈你又重蹈覆轍……”
執玉怔怔地望着狐王,心裏從未有過的亂,這種前所未有的慌張,簡直讓他窒息,他喘不過氣,每呼吸一次,都連着五髒六腑疼。
三百年前他又忘了誰?為什麽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蟄伏在他腦中,牽動着記憶攪亂神經。
狐王定下旨意,命令執玉在這次雪災結束之後,必須待在宮裏,再次接受記憶清除。執玉再三求饒,狐王沒有再開恩。
執玉踉踉跄跄地走出王宮,天色已經暗了,無月有風,幾顆星星零散地綴在天上,把空寂的黑暗襯出一抹詩意。蒼伏山上已經是一派夷愉祥和的氣氛,好像大家都忘卻了即将到來的災難,因為命帶仙緣的執玉歸來給他們帶去了信心,狐族便不再懼怕危險降臨。
執玉坐在涯邊,忽然好想喝陳澧坊的桂花酒。
把自己喝到微醺,紅着臉倚在延年懷裏,任延年給他脫衣洗澡,再把他抱到床上,從背後攬着他,一覺好夢。
可惜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因為冷,執玉的心口慢慢平靜下來。
天色即将變成漆黑的時候,身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執玉轉頭,看到一只小狐妖趴在地上弓着背,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你在幹嘛?”
小狐妖被吓了一跳,擡頭看到是執玉,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搖頭說沒幹什麽。
“背後拿着什麽?”
小狐妖不敢違抗執玉的命令,為難地把藏在背後的爪子伸出來,執玉看到那只髒兮兮的小爪子裏躺着一株辭歡花。
“辭歡是少見的靈花,你把它拔了做什麽?”
小狐妖解釋道:“我是連根拔的,然後把它種在家裏,雪災一來,涯邊的花草都會被凍死,我是看着這株辭歡長大的,我不想看它白白死掉。”
執玉不以為然,“傻子,來年還會再開的。”
“可來年再開,就不是這一朵了。”
——可是玉兒,等到來世,你遇到的那個,就不是我了。
執玉愣在原地,他這才反應過來延年那句話的意思,延年難過的聲音在他腦中不斷回響,執玉的心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殿下?”小狐妖見執玉不說話,也沒有責罰他以下犯上,壯起膽子小聲地喊他。
執玉回過神來,勉強勾起嘴角,擺擺手讓小狐妖先走,“雪災不期将至,你回家待着,不要到處亂跑。”
小狐妖唯唯諾諾地行了禮,剛往回走,又被執玉喊住,執玉沒有轉身,只背對着他說:“好好照顧那朵花。”
執玉一說完,驀然驚覺他現在說話的語氣竟然和延年如此相似。
“玉兒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來。”
“不要出去亂跑,也不許偷拿別人家的東西。”
“你如果願意住在我家,我會好生照顧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