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延年準備歸家之前,小草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的侍從,蒼伏山上的一只小狐妖,蘇歡。
蘇歡拖着赤紅的長尾跪在執玉面前,哭訴着狐王病重以及大雪将至,狐族又要受難,執玉用指尖輕觸蘇歡的額心,閉着眼感受到蒼伏山上的混亂景象。
他的确要回去了,不僅是抵抗天災,更是穩定民心。
“嘟嘟”兩聲,從門口的竹籬笆上傳過來。
執玉猛然睜開眼,他還沒來得及施法将蘇歡的狐尾隐去,延年就走了進來。
延年走到院中,腳步猛地頓住,執玉從未如此手足無措,一時間他竟忘了施法,他眼睜睜地看着延年的臉色變得蒼白,執玉的心狠狠地墜地,延年終究是看到了,那條火紅的長尾,以及蘇歡漏洞百出的喬裝,那是一只半人高的狐貍。
準确的說,是一只跪伏在執玉面前的狐妖。
執玉回過神來,将蘇歡拉到身後,指尖微動,便讓他消失了,他絕望地看着愣怔在原地的延年,想到前日村民們大喊的“除妖除妖”。
延年也會請來面目可憎的道士,把他除掉嗎?
桃木劍直插心髒,結束掉一只未曾作惡的妖怪的年輕的一生。
“相公……”他想像平常一樣喊他,可話到嘴邊還是落回了嗓子,他在延年的臉上看到從未見過的慌張。
他退到門檻邊上,等待着延年的話。
“你要走了?”
桂花酒壇從手中掉落,啐然于地四分五裂,與延年顫抖的聲音同頻。
執玉擡頭,為延年這句意想不到的話。
延年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到底知道些什麽?
……
延年拿簸萁把碎了的瓷片收拾好,然後把菜籃子放到竈臺上,并沒有生火,他似乎不打算做飯。
他取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執玉身邊。
執玉的十根指頭都絞在一起,延年伸手握住,沒說話,卻一下子把執玉給鎮住了,執玉突然覺得這個延年好陌生。
“你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延年說。
“知道……什麽?”執玉覺得做人好麻煩,什麽話都要拐着彎說。
“你不是凡人,是只小妖怪,小狐貍精。”
“我、我不害人的,我是個好妖。”執玉掙開延年的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喃喃道。
“我知道,”延年笑了笑,也朝前坐着,“不僅是個好妖,還是個好吃懶做的小妖。”
執玉挪到延年身邊,扯了扯他的袖擺,問他:“你怎麽不怕我?也不像縣令那樣請來道士把我除掉。”
“你若要害我,這五年有大把的機會,我知你心思單純,就算是妖,我也不怕的。”延年看着遠處冉冉升起的炊煙,那是農人歸家的信號,延年又問:“玉兒,你還能留在我身邊多久?”
執玉不敢說,他把延年的胳膊抱在懷裏,聞着他身上好聞的皂莢香味,他小小聲地說:“五天,五天後我必須離開了。”
五天後就再也聞不到這個味道了。
執玉于是說起了蒼伏山的事情,說起狐王和狐族将要面臨的宿命,以及他自己的使命。
“五年……玉兒,你還會回來嗎?”延年啞着聲音問:“不管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只要你回來。”
執玉卻搖頭,“父王已至大限,我這次回去,估計是要接替他成為狐族的首領,如果真是這樣,我便不能再離開蒼伏山了。”
延年從執玉的話裏聽出些奇怪來,執玉提及他父親的壽命将近,語氣沒有一點波瀾,就像他在對待和自己的離別時,平靜到讓人覺得無情,他問:“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呢?”
“我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相公,不管你輪回幾世,身在何處,我都會去找你的,等我把蒼伏的雪暴打敗,我一定會來人間尋你。”
延年這才明白,執玉不是無情,只是不懂而已,執玉到現在對感情的理解,全來自于對延年的依賴和喜歡,其他的執玉一竅不通,延年一開始都不舍得讓他明白感情裏的酸楚和難過,他以為自己有大把的時間去教會執玉人間的情愛。
延年把執玉攬在懷裏,吻了吻他的額頭,“可是玉兒,等到來世,你遇到的那個,就不是我了。”
執玉還是不懂。
延年的眼角有晶瑩的水珠落下,執玉湊近了探舌舔舐那水珠,卷入口中,他體味了一下,道:“鹹鹹的,苦苦的。”
“相公,你為什麽哭?”
執玉見過許多人類的眼淚,村裏紅白喜事的時候女人的眼淚幾乎要成災,有時候不止女人,男人也會哭,執玉坐在院子裏,托着腦袋看人間的喜怒哀樂,心裏無動于衷。
可他從沒見延年哭過,延年在他眼裏永遠溫潤無聲,他從不與人争辯,孤身住在小草棚裏,和外界互不相擾,他沒問過延年的來歷,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兄弟在何處。
執玉只要延年在他身邊,給他做飯洗澡,陪他睡覺,手牽手一起夜游清塘……就足夠了。
和別人有什麽關系呢?
延年拿手揩去眼角剛剛溢出的淚,問執玉:“玉兒,你想家嗎?想蒼伏山上的族人嗎?”
執玉認真想了想,搖頭道:“沒什麽想不想的。”
延年又問:“和我在一起這五年,你開心嗎?”
“開心啊,相公待我這樣好,我自然開心。”
“那你還是要走?”
“要走,父王說幫狐族度過五年一次的難關是我的命,妖也不能與命相抗衡。”
狐族一生都在和雪災鬥争,執玉不能袖手旁觀,但似乎并不能像他的父王一樣熱愛他的子民,他能做的,僅僅是完成他該做的,而已,這是宿命,不可抗逆。
“玉兒,你來人間一趟,回去時什麽都不帶走嗎?”
“帶走什麽?把相公帶回去嗎?”執玉被逗笑了,他靠在延年的胸口,說:“相公,你這個凡人之軀,怕是還沒靠近蒼伏山呢,就要被凍僵了。”
延年眸色深沉地看着他,好像有萬語千言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是摸着執玉的頭,吻了吻他的發頂,“算了。”
執玉從延年懷裏探出腦袋,咬了咬嘴唇,說道:“相公,我餓了。”
延年“嗯”了一聲,便起身給他做午飯,執玉跟着他走到竈臺邊上,看着延年搬來板凳,站上去把房梁上挂着的臘肉取下來。
“诶,今天要吃它嗎?”執玉突然有些舍不得。
“你都要走了,現在不吃等到什麽時候?”延年把臘肉洗淨擺在盤上,放進蒸籠裏,又蹲下身去生火,執玉也跟着蹲下來,拿着長木棍,學着平日裏延年的樣子,像模像樣地翻搗竈眼裏的柴木。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玉兒竟然知道幫我做事情了?”延年納罕地看着一本正經的執玉。
執玉紅了臉,“人家是狐貍,狐貍本就怕火啊,我才不是懶,相公你不許笑我。”
延年握着執玉的手,教他怎麽攪動柴木能讓火燒得更旺,執玉玩了一陣子就沒了興趣,嘴裏喊着累,又說眼睛裏進了灰,攬着延年的脖子往他身上賴,延年捧着他的臉,根本沒瞧見他眼裏有什麽灰。
“火燒的我難受,相公親親我。”
他睜着那雙撲閃撲閃的,不谙世事的眼睛,像往常一樣和他撒嬌,延年卻不敢多看,他拍了下執玉的屁股以示懲戒,往後退了退,松開了執玉,到前面舀米下鍋了。
執玉愣愣地看着延年的背影,一直到竈膛裏的火冒出來,燙到了執玉的手,他才反應過來,相公最近好像不太願意碰他了。
同床共枕時最多也只是給他蓋好被子。
相公這是怎麽了?